第四章绉纱小馄饨
惟希不知道自己被钟放琢磨了两秒,她走出贵宾包房,两旁经过的服务员见她既不似夜总会工作人员那样打扮,又不像是前来消遣的客人的女伴,都不免遮遮掩掩地拿余光打量她,大抵是猜测她的来路。惟希不以为意,只管稳步向外,迎面而来的服务员仿佛遇见摩西的红海,纷纷自动避让,直到惟希迎头碰上卫傥。
“徐小姐。”卫傥微笑,眼光在惟希身上从头至尾扫了一遍,见她并不像受过气挨过欺负的样子,遂不多言,只略一颌首。
惟希看卫傥装束休闲随意,但眼神警锐,不似单纯来消遣的模样,转念之间便决定不耽误他时间,客客气气地回以微笑:“卫先生。”
两人在走廊上错身而过,惟希自走廊上晶晶亮几乎闪瞎眼的史特劳斯水晶灯巨大的切面吊坠折光中看见卫傥进入她刚才离开的贵宾包房,一双好看的长眉微蹙,随即放松。大家都是成年人,做什么事,自会估量后果,观卫傥此人行事,想必也不会让自己落进窘境。
惟希脚步轻捷,将纷纷扰扰的红尘抛在身后,才要绕过影壁离开新百乐门夜总会,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
“惟希!”
这声音如同落石砸在平静的水面,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后,泛成一片涟漪。惟希有心不理,径直离开,这醇厚声音的主人却不愿放弃,又唤了她一声:“徐惟希!”
惟希叹息,到底没法当成听不到,自顾自走开,终于还是回身面对。
“陆骥。”她的声音略哑,仿佛叹息。
陆骥隔着三步之遥的距离,深深地望着惟希,眼里是温柔得几乎能醉死人的光:“你好吗?”
换一个女孩子,被年轻英朗高大如陆骥这样的男人这般深情地注视,大抵一片芳心顷刻间都要化成春水了,惟希却只是浅笑着:“公干?”
陆骥微笑,遥遥指一指大厅最深处的小舞台:“远房的一位表妹在这里弹琴,今晚第一次上班,家母叫我送她过来,顺便给她撑撑场。”
惟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个黑直长发白纱裙的年轻女郎坐在舞台正中的贝森朵夫钢琴前,正在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惟希专注地听了两小节,忍不住想,钟放骨子里总归还是充满情调的,在这灯红酒绿的欢场,让一个清凌凌的女孩子弹拉赫玛尼诺夫,真是有种说不出的巨大反差。
“不赶时间的话,坐下来喝杯茶吧,我们也许久不见了。”陆骥神色温柔,语气再诚恳不过。
惟希想一想,点点头。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难免有碰上的一天,与其拉拉扯扯,不如当面讲清楚的好。
陆骥伸出手臂,半引半护着惟希穿过摆放着半月形沙发的等候区,来到舞池边正对小舞台的餐桌前,体贴地替她拉开椅子,等她落座,自己才在她对面坐定。惟希微微侧头欣赏舞台上青春女郎的钢琴表演,陆骥温声问:“这里是空调风口,你冷不冷?”说着欲伸手招服务员给惟希取件披肩过来。
惟希摇摇头:“别麻烦了,我一会儿就走。”
陆骥眼里流过一点点失望,可脸上还是温柔的微笑:“吃过晚饭没有?这里的台式香菇鸡肉油饭很好吃,糯米香软弹牙,味道浓郁厚正,你一定会喜欢。”
惟希隔着餐桌,透过桌上摇曳的熏香蜡烛的烛光望着陆骥。两年过去,他还是像以前那么温柔体贴,无论何时何地,首先照顾对方的感受。可是,有时候,温柔并不代表仁慈,而是一种含蓄的残忍。
陆骥生得眉目周正,脸型棱角分明,身姿英朗,然则神色温煦,总给人温暖的感觉。惟希回首往事,淡淡地想,假使不是因为徐惟宗将人打得重伤入院,事情被母亲闹将开来,最后弄得一发而不可收拾,累及她在纪律部门的工作,她和陆骥此时也许已然步入婚姻殿堂,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也许孩子都已经能满地乱跑。
哪怕是母亲闹得最凶的时候,趁她上班跑到公安局,在她办公室里公然叫嚣“你是警察,只要你一出面那些流氓自然就怕了,哪里还敢和我们斗”这样的话,令得她被整个部门同事侧目、被领导喊去严肃批评教育的时候,他都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来。恰恰相反,他仿佛没听见单位里的风言风语,照样等她一起下班,照样约她去道场进行格斗对练。陆骥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后,每每到了周末,为帮她避开王超英女士的无理纠缠,甚至把她带回自己家吃饭。
惟希记得陆母是个极和蔼客气的人,见儿子带她回家,嘴里叠声说怎么又瘦了?是不是单位里工作太忙压力太大?等她坐定,陆母就取过茶几上的一果盘石榴,一股脑塞在陆骥怀里。“你看看小徐的黑眼圈!女孩子要爱惜自己的身体,男朋友也要懂得关心才对!去给小徐榨杯石榴汁出来,美容养颜的!去去去!”
陆骥笑呵呵地捧着一盘石榴进厨房去了,陆母顺势拉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拍了拍,笑眯眯地问:“小骥在单位里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吧?他大了,有什么事都喜欢埋在心里,也不肯跟我们说,你是他女朋友,阿姨请你帮我们多关心关心他。他现在正是事业的上升期,容不得有一点马虎闪失,你要是看见听见什么对小骥不利的,可一定要提醒他啊……”
陆母说得语重心长,仿佛一点没有听闻外头风言风语,只是满心为儿子着想,对她的态度更是慈爱可亲,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喜。
等陆骥榨好石榴汁出来,只见她们手拉手坐在沙发上聊天,便露出一个微笑。当天吃饭的时候,陆母一径往惟希碗里夹菜:“多吃点肉啊,小徐。女孩子还是稍微丰满点好看。”
这顿饭,惟希吃得食不知味,如坐针毡。
惟希不是那种木知木觉把头埋在沙子里就觉得安全了的鸵鸟,所以心里才更加煎熬。她本来就是以犀利和敏锐而获得认可的侦查员,陆骥当时是年轻有为的副队长,职业生涯正处在上升期,同事们或明或暗地议论,说她的事情如果不能获得及时而彻底的解决,恐怕要影响陆骥的升迁。惟希如果自私些,尽可以假装自己没有听到这些窃窃私语,继续享受陆骥的温柔呵护,可惜,她做不到。
隔了两天,她对陆骥说:我们分手吧。这句话出口的一刹那,惟希还天真地抱有一线希望,只要他不放开她,那么哪怕再苦再难,她也会顶住所有的舆论压力,和他在一起。而他当时静静凝望她片刻,最终轻道:“我尊重你的选择。”
惟希记得自己那天是强忍眼泪转身离开他的视线的。回到家里,她一个人躲在浴室里狠狠哭了一场,哀悼自己的初恋,也痛恨自己有这样的母亲和弟弟。第二天,惟希照常上班,安静地将已填妥的辞去公职申请表交至领导办公桌上。领导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并没有多加挽留,只是语重心长地劝她,必要的时候,要懂得狠心。齐家方能治国,家和而万事方兴,如果她家里的这种情况不能得到妥善的解决,不管她将来去哪里工作,都会为她的前途埋下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