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院子里转眼间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沈夫人目光在她脸上飘过来**过去,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皇上为什么会召你入宫?”
“女儿不知。”她摇摇头,“许是因为父亲在此次平叛中有功吧。”
“怎么会这样,你明明……”
“皇上又怎么会知道青砂有婚约在身,如今圣旨已经下了,青砂是必然要进宫的,我们总不能抗旨不遵,虽说言而无信不太妥当,却也只能对不住南渭郡王了。”
“可是,青砂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你入宫啊。莫说这一入宫门深似海,伴君如伴虎,单说齐尚书家的和宋将军家的那两个,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你打小身体就不好,性子又最是温顺柔弱,哪里能斗得过她们?你这一去,当真是步步杀机,一步不慎伤及自身不说,更会祸及满门哪。”
“是女儿不孝,要母亲这般担惊受怕。”沈青砂垂着头,慢慢跪下,“只是,事已至此,女儿也没有退路,只能步步向前,步步小心,但求老天眷顾,保我沈家上下平平安安。”
沈夫人幽幽叹了一声,伸手去扶她,“事到如今,就算我再不愿又能如何?你入宫之后切记莫要争宠,尽量避开那两人的锋芒,咱们家世没有她们显赫,你容貌也不出众,恐怕徒然害了自身,倒不如韬光养晦,潜心礼佛。我们不求你能争得荣华富贵光耀门楣,只求你在宫中能平安到老。”
“母亲,明日女儿便要入宫了,有些话今天不说,怕是以后都没机会说了。”沈青砂避开她的手,不肯起来,依旧垂着头,缓缓道,“这些年,您时常训斥我,您不要我每日去请安,您几乎从不来看我,因为您不想看见我,我知道,您还是恨我。”
沈夫人整个人顿时一僵,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脸色瞬间惨白。
沈青砂抬起头,看着她,慢慢摇了摇头,“您是应该恨我的,如果不是我,您生青瓷时怎么会难产?是我害得您和青瓷差点丧命,害您再也不能生育。虽然那时我只有六岁也不是故意的,甚至当时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可是伤害已经造成,并不是我一句年纪小不懂事便能弥补的。这些年,母亲您身体一直不好,大夫说也是因为那时候落下了病根。所以,您恨我,我不会有一丝怨怼。”
她慢慢说完,俯身对着沈夫人磕了三个头,“此番进宫,女儿定会谨言慎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保住沈家和自己的性命便可,母亲请放心。”
“起来吧,”沈夫人眼中情绪流淌,神色复杂,许久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扶起她,“明日便要入宫,怕是少不得劳累,回去准备准备,早点休息吧。”
沈青砂点点头,目光一暗,缓缓垂了眸,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散去。其实她比谁都清楚,这么多年的心结,当然不会这么容易解开,不过,该说的总要说出来。凡事若不尽力,日后必留遗憾。如今,该做的她都已做了,以后会如何也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
重新抬起眼,她对自己笑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这么多年不是一直都这么活下来了嘛。更何况,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弱小到不堪一击的自己了。
袖中双手一点点紧握成拳,将眼底那闪烁的情绪飞快压下。她轻声道了安,施施然走过那熟悉又陌生的路,回自己房间休息去了。
房间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床铺也铺得整齐。沈青砂打量这间阔别了五年多之久的房间,忽然笑起来。今天可真是神奇的一天,早上起来时她还在冷宫,上午被接到含元殿,心情经历一场大变后,中午在羲和宫与那么多人一起用完一场热闹的午膳,下午又马不停蹄地回到沈府接旨。她一边笑一边想,如果晚上再换个地方睡觉就更完美了。
虽说忙碌了一天,沈青砂却没什么睡意,何况,她还要等一个人。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几下不紧不慢的叩门声,伴着她一句“门没锁”,沈子寅缓缓推开了门。
他一手提着一壶酒,一手拿着一包茶叶,人还未进门,酒香伴着茶香已飘了进来。沈子寅站在门口,看沈青砂对他微微一笑,神色突然便有些恍惚。时间好像倒退到将近三年前,他推开青砂独住的小屋木门时,她亦是这般抬头对他微微一笑,眉眼弯弯,腮边两个小巧的酒窝,很乖巧、很干净、很舒服的样子。
走到沈青砂身旁坐下,将茶叶递过去,沈青砂笑着接过打开,手指微不可见地一颤,茶包里装的不是她素爱的闽南茶,而是沈青璠最爱的太平猴魁。目光一闪,她捧着茶转身去取茶壶,沈子寅也不说话,静静看着她泡茶,一边慢悠悠喝着壶中酒。
碧色的茶水流入杯中,沈青砂端着茶杯,手腕一转缓缓将那一杯香气扑鼻的清茶尽数洒在地上。哥,对不起,答应你的事情,我做不到了。不过,我答应你的事可是以你活着为前提的,所以,我没有失约。
沈子寅一直不曾开口,默默看着她做完这些,突然灌了一大口酒。
“爹,你知道吗,一年多以前,我遇见惊风哥哥了。”沈子寅一惊,那口酒跟着气一道岔了道,他顿时被呛得直咳,只听沈青砂继续说道,“可是他却好像变了个人一样,不仅不认得我了,连性格都和以前全然不同了。”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其实那时候我就应该想到的,他是跟着哥哥出去的,他变成了这样,那么哥哥呢?如果不是出了事,他怎么可能三年不来看我?我早该想到的,只是我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罢了,说到底就是自欺欺人。”
沈青砂说完,沈子寅也终于咳完了,抹抹眼角不知是咳出来还是怎么来的眼泪,他苦笑一声,语气黯然,“青砂,你跟爹说实话,爹一心将你送进宫,你恨不恨爹?”
“不恨。”沈青砂回答得很快很平静。
“是啊,你不会恨,因为那本就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若不愿,谁能勉强?见过你的人都会觉得沈青砂温顺乖巧,可是爹知道,你是从来不肯为别人委屈自己的……”他顿了顿,补充道,“除了青璠。”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嫁进南渭郡王府吧?”他问。
维持着完美无缺的笑容,沈青砂悠然品着茶并不回答。沈子寅倒也不在意,等了片刻,自己说下去,“这些年,你一直按照青璠所期望的样子活着,你真的开心过吗?你告诉我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长长的睫毛颤了两颤,沈青砂垂下眼,看见杯中的茶水起了微弱的涟漪。老头子真厉害,三言两语就乱了她的心。
“青璠已经不在了,你也该卸下他给你打造的枷锁了。没有人应该一生为别人而活,你该顺从自己的心做你想做的事。”
抿了抿唇,沈青砂一动不动捏着杯子,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漆黑如墨的眼睛定定看着沈子寅。很长的一段沉默之后,她突然挑眉一笑。
“你笑什么?”沈子寅被她笑得有些莫名。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皇上对您的形容。他说您刻板严肃,是不是很好笑?”沈青砂笑得很开心,就好像听见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说起来,皇上看人的眼光还是挺准的,只是不巧在我们父女俩身上都翻了船。”
沈子寅却没有笑,他慢条斯理地喝干壶中的最后一口酒,慢条斯理地问:“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形容爹?”
“隐忍。”她头也不抬,答得很随意。沈子寅无可无不可地笑笑,抖抖衣袖站起来往外走,却听身后沈青砂又低低吐出四个字,“不择手段。”
沈子寅脚步为之一顿,随后拉开门脚步不停地大步离去,刻板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涩的笑容。
身后沈青砂无聊地叩着桌子,老头子到底还是看错了她一点,其实她只是想要无坚不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