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辛丑早已不知隐去了何处,若不是冰冷的黑色石砖地面上,那十来张信纸那般扎眼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他真的想闭上眼然后告诉自己,辛丑没有回来,也没有信,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卫廷信中所写的内容让他心乱如麻。一直知道现实残酷,却不想竟残酷到了如斯地步,而且来得这么突然。
一夜无眠,直到门外小安子提醒他该上朝时他才发觉,自己竟就这么坐了一夜。机械地应了一声,他撑着龙椅的扶手艰难起身,坐了一夜,浑身僵硬酸痛,可这痛根本不及他心中痛楚的万分之一。
他晃晃悠悠地站着,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努力牵动嘴角,可无论怎么努力连苦笑都笑不出。双手在身侧一点点握紧,他重重跪了下去,身着龙袍的少年天子跪在地上,用僵硬无力的手将散落的信纸一一捡起,而后捧着那薄薄一叠却重逾泰山的信,他终于笑了出来,笑得满嘴苦涩却发不出声音。
又过了四五日,马奎领着宋毅和卫廷回京。
朝堂上,宋毅一本奏折,弹劾卫廷通敌叛国,令百官哗然。穆成泽看着呈上来的奏折,面色极差,眼下两块大大的青色,隔着老远也看得清清楚楚。
卫廷一脸平静地立于阶下,仿若事不关己。
宋毅言之凿凿,随着物证一样样呈上去,嘈杂的朝堂慢慢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皇帝和卫廷两人之间转悠。
终于,穆成泽揉着眉心,无比疲惫地开口:“卫将军,你可有话要说?”
锦袍儒雅的将军抬起头,从容微笑,“臣无话可说。”
寂静得可以听见针落地的朝堂瞬间因这一句话再次炸开了锅,卫廷竟不做任何辩解?他这是默认了,默认了通敌叛国?!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卫将军,朕再问你一遍,你可以认真考虑考虑再回答。”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穆成泽眼前突然一片模糊,卫廷一掀衣摆跪了下去,“微臣谢皇上厚爱,但微臣确是无话可说。”
穆成泽揪住龙袍的衣摆,嘴唇轻动,“舅舅……”那声音太轻,连他身旁的马奎都没有听见。
“皇上,卫廷私通羌国,罪该万死!”一直在一旁观望的刘靖出列,高声道。
“对,卫廷罪该万死!”
“请皇上立刻处死卫廷!”
……
刘靖一开口,下面的附和声自然是响成一片。
穆成泽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一句话,“将卫廷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不知怎的,所有人都没有发出声音,就这样静静目送卫廷负手潇洒离去,直到那孤傲如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回过神的众人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穆成泽挥挥手,声音无比疲惫,“今儿朕累了,退朝吧。”马奎急忙上前一步,扶住他。
刘靖抬眼看着穆成泽蹒跚离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将近一个上午,一道圣旨草稿写了涂,涂了写,怎么也写不好,桌边横七竖八扔着一团团废稿。终于完整地写完一份圣旨,可看了两眼,一股火气蹿上心头,堵得穆成泽心口发痛,暴躁地抓起来团成一团,狠狠砸出去。
废纸团砸在了正要进门的人身上,一个反弹落在那人的脚边。那人蹲下身,捡起那团墨迹未干的废纸。
穆成泽一惊,连忙站起来,“母后,您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您身子还没好呢,当心着凉。”
太后是一个人来的,门外的宫人又让穆成泽打发走了,以致她一路走来门口也没人通传一声。
太后没有回他的话,而是慢慢展开那团皱巴巴的宣纸。穆成泽慌张地冲过去想要抢过那张废纸,可他只来得及迈出一步,太后已经展开了那张纸。
穆成泽脚步一顿,僵在原地。
屋子里寂静得让人几乎产生时间静止在这一刻的错觉。马奎何等聪明,连忙退了出去,留给这母子二人单独说话的空间。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终于抬起头,将目光移到穆成泽身上。
“母后,您……都知道了?”他垂下手,不敢和自己的母亲对视,他害怕在那双慈爱的眼中看见憎恨和眼泪。
曾经,他以为只要自己当了皇帝就能保护娘亲,让娘亲从此不再伤心流泪。后来,他才明白年幼的自己多么天真,这些年他不过是虚担了一个皇帝的头衔,其实什么也做不到,更别说保护自己在乎的人。
太后苍白着一张脸,缓缓走到他面前,逼他与自己对视,“这么大的事,皇上以为能瞒得住?”
“朕……朕……”
“哀家今日来,本是想问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卫将军。”她慢慢将那张纸在书案上展平,手指轻轻抚过纸上朱笔写就的“十日后处斩”五个字,凄然一笑,“如今不必了。”
穆成泽心口堵得难受,却只能握紧拳头,无言以对。
过了许久,太后抬起头来看着穆成泽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他是你舅舅啊!”
穆成泽的手背在身后,一点点握紧再一点点松开,然后又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数次,终于艰难开口,他说:“母后,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