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父亲顾虑得是。”
云氏看着他:“琛儿,这段时间好生照料弟妹们,把他们管住别乱跑,即便去哪里,你都一定要陪着,有你在我好歹能安心一些。”
“母亲尽管放心。”
说这么多,其实云氏是有私心在里头的。她虽待璟琛亲厚,但毕竟亲疏有别,真正顾念的也还是自己生的那两个孩子,不过这个潘家长子算是懂事的了,从小到大对两个弟妹无微不至,有时候璟暄璟宁犯了错,他也总是挺身而出为弟妹代受责罚。云氏又看了璟琛一眼,见这少年垂首而立,恭敬谦卑,宛然便是多年前初见时那个乖巧听话的小男孩模样,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升起一丝歉疚。
〔二〕
潘盛棠午睡之后习惯在花园的露台喝盏茶,璟琛早就在那儿候着了,盛棠走过来的时候,璟琛正拿着把剪子,认真修剪着紫檀方桌上的一小盆基及树,刀口映着阳光,很锋利,而执着剪刀的少年又是那么温柔俊美,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睛,从侧面看,真如水晶般透亮深邃。桌上另置有茶船,茶房四宝亦早就备好,当日的报纸熨得平平展展放在一旁,盛棠驻足片刻,轻轻咳嗽一声。
璟琛闻声,放下剪子,转身面向父亲恭敬行了个礼。
盛棠坐下,看了看那个小盆栽,微笑道:“每次看到它,总想起我们的岭南老家。你呢?阿琛,想回去看看吗?”
“那边夏天太过湿热,还是这里好,天气跟人一样,有分明的个性。”
“嗯,有道理。”
“父亲请稍坐片刻。”璟琛从怀中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将桌上的碎枝抹到里面,倒入不远处的垃圾篓中,再去里间屋子里,洗了手走出来,坐到盛棠对面,将衣袖轻轻挽起,一面在小风炉上烧水,一面笑道,“福建茶园前天来了人,这是新进的永春佛手。”
盛棠点点头。
水开了,璟琛淋洗茶碗,冲茶斟茶,动作干净利落,姿态更是美好,盛棠凝视了他一会儿,将目光移开,闻了闻茶香,感叹道:“广州已经很热了,这里的春天却好像才刚刚开始。”
“前些日子一直在下雨,不免凉了些,可父亲一回来,天就晴了。”璟琛粲然一笑,日影摇晃,晴光耀眼,可林木郁郁葱葱,掩住了尘嚣,他不自禁吟道,“浓荫满地清似水,岚气当襟静如人。”
盛棠抿了口茶,缓缓道:“你文绉绉的样子,让我又是喜欢,又是犯愁,琛儿啊,有时候我就想,你这孩子究竟随我哪一点呢?”
璟琛不明白他为何突发此语,愕然地看着他。
盛棠侧首,眼睛微微眯起,观察着儿子的表情:“你哪一点和我最像?你自己知不知道?”
少年目澄如水,接过他递来的茶杯,为他重新斟茶,忽然轻声一笑。
“笑什么?”盛棠眉毛一扬。
璟琛用拇指、食指和中指稳稳端住茶杯,清亮的茶水将满未满,一滴未洒,他将茶杯缓缓放置盛棠面前:“就这一点像。”旋即抬头,眼中满是笑意,“父亲,这十多年,我一直在一件事情上下功夫,而这件事情恰好是父亲最最擅长的。”
“哦?说来听听。”
“一个字:稳。”
盛棠似乎很高兴:“那你的功夫下得怎样?成绩如何?”
“儿子远不及父亲万一,还要更加努力。”
“为什么要单挑这一件事下功夫?”
“儿子资质愚钝,能学到一样就算一样,学好了,就是莫大的福气。父亲曾说过,一个真正明白‘稳’的含义的人,就是最令人忌惮的人。”
“小孩子家,想让谁忌惮呢?”
“儿子不想让谁忌惮,只想和父亲一样,稳重、踏实……无所畏惧。”璟琛嘴角轻扬。
盛棠低头喝茶,忽而笑了笑:“好,很好。可惜你不属意从商,倒是可惜了。”
说到这里,璟琛就不好再接话。
盛棠道:“我从来不反对你读书,你祖父当年也曾读书万卷,下南洋、去欧美,精通多国语言,在商界也是个大才子。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读书固然好,但不能沉迷进去,一定要学会从书本上抬起头,看看周围你生活的这个世界,学会务实,知道自己今后应该往哪个方向奋进。我不愿意看到一个年轻人混混沌沌,一味地排斥自己不喜欢的事物。”
璟琛小声说:“其实,我觉得是生意在排斥我。在洋行那几个月,真是用了心要去学去做的,可只能怪自己没有天分,待一个月,不如二弟在那里玩一天懂得多。”
盛棠深沉的眼睛在他宁静的脸上扫了扫:“秀成还是那样经常带着璟暄去洋行?”
璟琛笑道:“不,不,很少。就父亲去广州后,舅舅让二弟下学后去玩了玩,二弟高兴得不得了,回来说见了大世面,还说我们普惠以后要做珠宝生意呢。”
“这家美国洋行想在内陆挣点钱,就来找了找我。不过英国人一向看不惯美国人,我们潘家跟盛昌这样的美资洋行太熟了的话,保不定英国东家不高兴,所以这件事情暂时要保密,免得多生是非。你弟弟管不住自己的嘴,这毛病可大可小。你要多告诫他。”
“是!”
喝完了茶,璟琛正收拾,盛棠忽然道:“为什么一直不问我老宅的事情?”
璟琛的衣袖轻轻一颤。
盛棠拍拍他的肩:“不用回答了,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母亲那几间屋子没有事,即便有事,我也会让它们恢复原样。她的东西,你小时候的衣物玩具,也都在那边好好收着,没有人乱碰。”
嘉树清圆,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璟琛的脑海中漂浮着一些零散的影像:小小的孩童,在母亲陪嫁的一张雕花大**玩耍,那张床真大啊,大步三进,精致的隔扇分出门厅,往里走先看到妆台,到最里头才是床榻,越往里越香,是湿热的空气烘出暖暖的肌肤之香,他趴在枕上,看到年轻的母亲披散一头浓密的秀发,袖子半挽着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慵懒梳妆,偶尔回头朝他微笑,如塘中艳丽的芙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