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艺术作品基本上一直都是可复制的。人制造的东西，就有人能仿造。做仿造的有学徒——他们要学习艺术，有师傅——他们要推广作品，此外还有第三种人，他们只想着要赚钱（按：德语是endligewien，1936年法语版译作enfinlefauxpardestiersavidesdegain，“此外还有第三种人，他们贪图钱财做出来的赝品”）。艺术作品的技术复制则是新事物，在历史上时断时续地推进着，间隔时间总是很长，但强度递增。希腊人只知道两种对艺术作品进行技术复制的方法：浇铸和压印。铜器、陶罐和钱币是他们能够大规模生产的全部艺术作品。其他所有事物都是一件性的（按：德语是einmalig，通常译作“一次性的”），不能技术地复制。借助木刻，图画头一回成为技术可复制的。在很长时间里只有图画能这样复制，之后借助于印刷技术，《圣经》也能这样复制。《圣经》的印刷、《圣经》的技术可复制给文字行业带来的巨大变化早已为人所熟知。从世界历史的角度对现象进行考察，那些巨大的变化不过是一个特例而已，尽管是一个特别重要的特例。中世纪除木刻以外还有铜刻、蚀刻，19世纪初又有了石印。[1a]
石印标志着复制技术进入一个全新阶段。这是一种非常便捷的方法，把图案抹在石头上，不用刻到木片里或者在铜版上蚀镂，这让图画头一回有了这样的可能——除了（和从前一样）成规模地把产品投放市场以外，每天都有新的图样投放市场。有了石印，图画就能生动地追踪日常生活。它就要追上印刷了。可就在这时候，石印——尽管发明出来才几十年——又被照相超越了。照相使得在图像复制的过程中，最重要的艺术性的工作头一回不再由手承担，而是完全交给朝客体看过去的眼睛。眼睛捕捉得快，比手画图快得多，图像复制的过程取得飞速进展，可以与说话同步。电影摄像者在摄制棚里摇动着手柄采集图像，与表演者讲话的速度持平。就像有石印就会出现画报那样，有照相就会出现有声电影。声音的技术复制，出现在上个世纪末。两相结合，便出现了保罗·瓦雷里这段话所说的情形：“就像水、燃气和电流都是从远处，透过一个几乎不能引起注意的把手，来到我们住的地方，为我们所用，同样地，我们可以收到图像或者声音，通过一个小小的开关它们来了，再来一下它们又会离开我们。”[21]
19世纪的技术复制已达到这样一个水准，除了可以把以前传下来的艺术作品全都变成技术复制对象，导致出现最深刻变化之外，还在艺术性的处理方式上夺得其所自有的一席之地。对这个水准进行考察，最有启发意义的事情莫过于看到它的两种明显存在着差别的表现样态——艺术作品的复制、电影艺术——又转回来对艺术自以前传下来的形态产生影响。
译者注[1a]
本雅明回顾19世纪末以前的艺术作品“技术复制”史，着重强调了石印、照相这两个发展节点。拱廊街遗稿里有些摘抄，与石印、照相有关。前者主要在i卷，涉及布肖（HenriBouchot，1849—1906）1895年出版的著作《石印》（LaLithographie）。后者主要在Y卷，所涉著作较多，有弗洛因德（GisèleFreund，1908—2000，Y卷通常写作GiselaFreund）博士论文的稿本《社会学视野下的照相》（Laphotographieaupointdevuesociologique），费贵（LouisFiguier，1819—1894）1860年出版的著作《1859年沙龙里的照相》（LaphotographieauSalonde1859）等。不妨来看拱廊街遗稿i卷，比如[i1，4]，内容为——Laluteehographieetlagravureaupointillés’atuedejoure，dèslafinde1817，lavictoireresteàlalithraceàlacaricature。HenriBuchot:LaLithographieParis〈1895〉p。50，即“石印与雕版之间的斗争一天天地越来越激烈，自1817年年底起，胜利就属于石印了，这要归功于讽刺画（亨利·布肖：《石印》，巴黎1895年，第50页）。”
石印与雕版之间的斗争，更多地体现在图画印刷方面。总体说来，印刷可分为文字印刷和图画印刷。经由15世纪古腾堡而逐渐得到推广的活字印刷术，主要涉及文字印刷。石印术出现以前，图画印刷仍以雕版印刷为主。就石印而言，至关重要的人物是德国发明家塞内菲尔德（AloysSenefelder，1771—1834）。一般都认为，1796年塞内菲尔德发明石印术——“塞氏所发明的石印术是一种平版印刷技术，其核心原理是利用油与水相拒的化学原理，在磨平的石板表面复制出图文部分形成亲油膜层，空白部分形成亲水膜层，并通过对版面供墨、供水，图文部分吸油抗水，空白部分吸水抗油来进行印刷”[22]。为推广该技术，塞内菲尔德付出了巨大努力。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在1818年出版的德语著作《石印教程》[23]。
又如拱廊街遗稿i卷[i1，5]“1817年以前的那些石印，布肖认为是石印的古版。自1818年至1825年，法国的石印制作在持续增多。与其他国家相比，当时法国的政治环境更加明显地促成了这一飞跃。它的衰落，在一定程度上也跟政治有关系，与拿破仑三世上台同步（按：1830年8月路易·菲利普出任君主立宪政体里的国王，直至1848年退位，然后1848年12月拿破仑三世就任第二共和国总统，1852年11月被尊称为拿破仑三世，随后恢复帝制）。Lefaitest…que，delapléiadedurègnedeLouis-Philippe，ilrestaitàpeinedanslespremièresannéesdeNapoléonIIIquatreouqsurvivantsfatigués，désorientés。HenriBuchot:LaLithographieParisp。182（按：法语，事实……是，路易·菲利普当政期间的大人物，在拿破仑三世一开始那几年大概还有四五位仍在其位，然而疲倦、惶恐。亨利·布肖：《石印》，巴黎，第182页）”。也就是说，以法国为例可以看到，石印在商用层面取得重要进展，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
在照相术兴起并得到推广以后，石印在图画印刷方面倒是也没有立即失势。1839年是照相史的重要年份，法国艺术与科学院从达盖尔（LouisDaguerre，1787—1851）那里购得照相法，并将其公之于世。本雅明在《摄影小史》里写道：“1839年7月3日，物理学家阿拉果以达盖尔发明之代言人的身份在议院做了一篇陈述报告，在此报告中出现了完全另样的声调。该报告的美妙之处在于，它难以置信地顾及人类行为的所有方面。这
篇报告所勾勒的图景是如此的广博，以致摄影较之绘画很难得到认可的问题不可辩驳地显得无关紧要，并充分地使人意识到发明摄影术之真正的深远意义。”[24]之后，照相便与石印结合在一起，形成照相石印法。照相石印法可分为间接照相制版和直接照相制版，前者发明于1859年，后者发明于20世纪初。间接照相制版“是将待印的图文逐页摄制成阴文湿片，落样于涂有感光胶的胶纸上，然后按照手写制版的转写方法，将文字落样于石板”；直接照相制版“就是不用胶纸，将图文摄制成阴文湿片后直接落样于锌版上，经过感光处理后制成印版，这样即可清晰地再现原书。这种方法虽然已经不再使用石印制版，但是原理和方法都同于照相石印，所以在民国时仍然被称作石印”[25]。
[1] WalterBenjaminGSI，1062。
[2] WalterBenjaminWN16，475。
[3] WalterBenjaminWN16，421。
[4] [P4a，5]摘抄1860年版第72—73页，[b1a，2]摘抄1860年版第351页，[l2，1]摘抄1860年版第18—19、21—22页，分别参看WalterBenjaminGSVII，654，900，959；以及1864年版的《巴黎街道编年与传说》（iquesetlegendesdesruesdeParis）。
[5] édouardFmesdesruesdeParis，Paris:Dentu1860，313-314。
[6]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第8页。
[7]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第996页。
[8] 同前，第999页。
[9] WalterBeeBriefe5，111。以下简写为GB。
[10] WalterBenjaminGSV，581。
[11] WalterBenjaminGSVI，126-127。
[12] WalterBenjaminSW1，235。
[13] WalterBenjaminGSVI，704。
[14] Kandinsky，überdasGeistigei，insbesondereinderMalerei，Mün:R。Piper1912，65。
[15] 同前，66。可参看康定斯基《论艺术的精神》，查立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第43页。
[16] WalterBenjaminGSVII，361-362。
[17] WalterBenjaminWN16，580。
[18] WalterBenjamin1936，49。
[19] WalterBenjaminWN16，581-582;WalterBenjaminGSII，999-1000。
[20] WalterBenjaminWN16，339-340。
[21] 保罗·瓦雷里：《谈艺》，巴黎，第105页。
[22] 杨丽莹：《清末民初的石印术与石印本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第13—14页。
[23] AloysSe?ndigesLehrbuchderSteindruckerey，Mühienemann;Wien:KarlGerold1818。
[24] 本雅明：《摄影小史＋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第5页。参看WalterBenjaminGSII，369。
[25] 杨丽莹：《清末民初的石印术与石印本研究》，第36—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