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耽误正事,快去吧,”连翘忙道,翻开画样,一望而知是立云的笔迹,写着头面的名类、色彩安排、嵌宝材料,从钿子、镯子、戒指、耳环、簪子、头花,再到压襟、配饰,都画有完整的图案,封皮甚旧,当是用了不少年了,大多是旧时式样,但细腻精致,机趣横生,若做成实物不走样,当是巧夺天工。连翘一页一页翻看,连立云进来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都没察觉。
“这么入神?”立云笑道。
连翘吓了一跳,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将册子合上,递还给他:“样子真好,过十年百年都会有人喜欢。”
“该换一本了。”立云将册子卷成一团,在掌心轻轻敲,“我父亲还有一册留下来,只是那册有些缺页,不太全,这一册也是我摹的他的。”
连翘道:“邱师傅自己画一本出来不就行啦。”
立云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两口,道:“新老掺和在一起不是不行,但做不到位看着不舒服,不如依照旧的法式,中规中矩不出错,也没风险。”
连翘道:“您说得是。”想到之前给福晋做过寿的首饰,他让她来画样,并就按她的画样来做,这十足的放心,让她又是感激又暗暗捏了把汗,得亏没辜负他和柏涛的信任。
她将放在身边的一个包袱往他那边轻轻推了推,说道:“我去饽饽铺买了点心给大家伙儿吃,这两包高末是给赵伯伯的,另有一包,里头是枸杞桂圆,您……您拿去泡来喝,对眼睛好。”
常做金银活计,免不了吹烧锤炼的事,匠人的眼睛一般都不好,立云心中温暖,但还是道:“以后别破费了,你又不宽裕。”
连翘便问柏涛的情况,立云苦笑了一下,道出原委。
早在去年,青山居里传言说有人往京东去收购宝物,不少首饰行的掌柜的也闻风而动,据说都大有所获,几个来回,便有买家带货来给柏涛验。柏涛看都不愿看,背地里跟徒弟们解释道,行里人要挣钱,但也需洁身自爱,不能沾脏水,他怀疑那些宝物是贼赃。果然不久就传出清室皇陵被盗的消息,事情闹大,琉璃厂有两个古玩店被查封,掌柜被抓,东西全都被扣下。这销赃的事,行内原是不耻,可对宝物不动心的人是少数,一问都讳莫如深,皇陵宝物的去处,上及军政要人,中间牵线搭桥的其实也都是行里人,柏涛曾劝过其中一位,没来头的生意少做,那人不听,被抓了以后头一个想到的不是悔过,而是认定有人告密,且告密的人就是柏涛。北平总商会玉器帮、首饰帮的行首自然是力挺柏涛,加上盗墓的事惊动全国,政府也在抓查,想报复的人怕引火烧身,也都没敢做什么,可到底在心里做上劲儿了。前几天,来了对夫妻看首饰,柜台上挑半天,什么也没看中,小顺子拿了五对宝石戒指出来,最后少了一对。当时柏涛也在,便礼貌地问了几句,谁料对方当场变脸,又是脱衣服又是翻包,骂骂咧咧,说是某议员亲戚,论起来也是相熟的。柏涛让人走了,想着过两天去议员家探探口气,虽没证据,但他认定戒指铁定是被黑了,高绿的翡翠戒面,价格不菲,失了可惜,即便真给人上了供,也得在人情上找补点儿回来。次日又来了一客人,买了点儿便宜货走,小柱子扫地的时候发现首饰柜子下有一张膏药贴,蹲下身子一瞧,桌下果然有残留的膏药印子,拿去给柏涛看,柏涛当下便明白了:那对戒指,这一日才被取走!可惜自己聪明一世,却在这上头疏忽了。报了警,侦缉队很快回话,给三千块钱,东西铁定回到悦昌柜上。事情清楚不过:警察和贼是一伙的。柏涛回去就病了。
连翘听了,连连叹息,说道:“不是为损失那点儿钱生气,赵伯伯气的是如今人心不古。”
立云微笑道:“搁过去,明火执仗欺负人的事倒不是没有,但见钱眼开没个顾忌,给盗墓贼销贼赃的却并不多见。所以,新的未必就是好的,分寸、忌讳、规矩,是不能忘的。”
连翘心里一动,立刻想跟他辩一句,却还是打住,将毓秀的手链拿出,说了来意,立云郑重接过,在专门的本子上记好链子重量、嵌宝的品类、需修补之处等,认真细致,正写着,忽然放下笔,抬起头来道:“对了,那个冯妈的藤镯已经弄好了,我找人给她送了过去,你就不要再去了。”
连翘正想着这事儿,且本就打算从悦昌一走便到韩家潭去一趟,被立云这么一说,倒是愣了一下,问:“怎的邱师傅不让我去?”
立云心想你非得我把那不中听的话说出来,就有意思了?便有点不快,淡淡道:“你都离了那儿,再回去,不怕人说闲话?何必多事。当然,姑娘大可以不用听我的。”
连翘心里微微刺痛,却也不愿惹立云不高兴,便道:“那我就不去了。只是我买了些安神的药,邱师傅能不能再帮个忙,让谁给吴先生送去?还有,冯妈镯子的钱是多少,您合个数,我来替她给,她……她肯定是没给您钱的。”
见她似乎有点慌,立云在心里暗笑,却蹙眉道:“跟我还提钱?如果要钱来钱去,今日咱俩坐一起还说什么话?”
连翘咬着嘴唇,一时百感交集,立云忍不住拿笔在她额间点了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要是还有时间,一会儿跟我去看看赵伯伯才是正理。”
说着站起身来,连翘忽道:“邱师傅,稍等下!”起身走到他身前,从衣兜里拿出一个梅竹纹针筒,轻轻抖出一根银针,针筒帽子上倒伏莲花盖儿红玛瑙珠子晃了两晃,小铃铛嗡的一声响。
“您右边的袖子。”她轻声说,立云低头一看,原来衣袖边缘脱了线,待说没事,连翘却轻轻将衣袖一牵,用银针将线头挑了一下,再抿了抿,在内里打了个结,她鬓下岫玉环耳坠子摇了摇,一点儿微光映在白皙的侧脸,是很温柔的颜色。
立云心中不免有些悸动,道:“你……你也戴耳环。”
连翘扑哧一笑,脸微微一红,很快就往外退了一步。耳环是扎嬷嬷送给她的,其实也是毓秀的旧物,她没有拒绝,收下当日便戴上了。
“在新东家那儿,我挺好的。”她回答了他想问却没问出的问题。
灵犀通透如斯,让他放心也有点不踏实,但不踏实在什么地方,这一刻立云一时想不明白,也不愿明白了。
赵太太将立云和连翘带到柏涛的书房,轻声笑道:“九如回来了,有她哄着老头子,没事。”
果然听到里面有清脆的笑语,是赵家小妹子的声音:“怎么样,味道可还行?他家的掌灶知道您老不痛快,特意盯着火候,就要您吃了高兴。”
柏涛道:“瞎贫吧你!他家掌灶认识我?”
连翘和立云相视一笑,便走进去,室内光线昏昏,春天的日光,总是让人有些倦懒的,九如陪着柏涛坐在窗前桌旁,她转过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邱哥哥和连姐姐!”
对面的柏涛慌忙放下手中一只鸡腿,九如抬起盘子给他接着,笑道:“瞧这吓的。”
柏涛瞪了她一眼,拿出手帕擦了擦嘴,朝立云和连翘笑笑,有点不好意思,像是做了错事被抓住。
立云笑道:“国强饭庄的铁排鸡,对不对?九如也是有心了,知道您爱这口。”
柏涛道:“赵小姐拿了钱去那家番菜馆,请同学喝了咖啡,吃了蛋糕点心,闲坐了俩钟头,这才给我拎着回来。得亏我牙口好,又冷又硬,嚼不烂!”
“是吗?一会儿半只鸡就没了,还嚼不烂?您的牙金刚钻做的吧。”九如嘟起嘴,将盘子收了,站起来给连翘让座,“姐姐您坐这儿来。”
连翘谢了,也不坐,只将茶包递给柏涛,向他恭恭敬敬请安,立云亦向柏涛请了安,柏涛让九如将茶沏来大家一起喝,大家这才坐下。柏涛问了问连翘在王府做得是否顺利,和东家可好相处,连翘一一答了。九如泡了茶回来,满屋都是茉莉花香,她搬个凳子坐到立云身边,见立云不说话,便朝他眨了眨眼睛。
立云忍不住笑:“你今天不去上学?”
九如摇头:“请了一天假,帮同学跑腿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