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涛听到,从窗口探出头来:“我是招谁惹谁了,给我行斋戒?”
九如哈哈一笑。
清晨,海三带着几个下人将几个樟木躺箱抬进西院,这是从马厩那边挪出来的。
箱子被放进制衣作坊旁的空屋子里,盖子上积满尘灰,连翘和大春打水将它们一一擦干净,老萨稍晚些过来,拿着一串钥匙,让海三挨个儿试试,海三苦笑道:“萨叔,人家早开过了。”
老萨睁大老眼费力一瞧,笑着点点头:“也是,有了枪托子,还用得着什么钥匙?要是觉得值钱的玩意儿,也不会给咱们送回来了。打开瞧瞧。”
海三把箱子打开,两箱子书,另有一箱各式鸽哨、蛐蛐儿葫芦,又一箱里,装着胡琴、笛子、箫、香炉、棋盘、笔筒、扇子、竹雕小件,多是闲余消遣之物。另一箱则是一些卷轴和纸册,不像是书,倒像是账本,也有些西洋画书。
大春和连翘在一旁看到,连翘倒没什么,大春却鼓了鼓腮帮子,像是有点失望,看来是没见着期待的珍玩宝物。老萨拄着拐杖上前,在那装卷轴和纸册的箱子前蹲下,海三提着灯给他照着,老萨拿起一册翻看,叹了口气,放进去,又翻了其他的,又叹了口气,说道:“日子过得快,一晃都三四十年了。”
大家都不知道他因何感叹,也许箱中的物品是许多年前所用。老萨再往里扒拉一下,摸到一个圆匣子,拿出来仔细瞧了瞧,放了回去,将箱子合上,颤巍巍站起来,说:“这个箱子抬去近日堂,给王爷过目一下,其他的就放在这里。”又道,“连丫头跟我一道去。”
两个小子抬着箱子,在前面飞快走着,老人则走得慢,拐杖在地上发出突突的声音,连翘尽力放慢脚步,跟在他身后。老萨是府里德高望重的管事,平时对谁都不苟言笑,唯独在王爷面前才流露出一丝温情,与扎嬷嬷恰好成个对应,扎嬷嬷虽亦很威严,在王爷面前都没什么好脸色,可对福晋是无微不至的周到。那这两位老人之间相处起来呢?连翘在脑子里仔细回想,好像自她进府,就没听过他们有过什么交流,看对方也是冷眉冷眼的,但也绝没有针锋相对的情况,反而对两位主人的各项事务默契到极点,安排得井然有序,也许已无须言语交流了吧。
快走到近日堂,老萨止住步子,转身道:“箱子里是王爷多年珍视的旧物,若需要整理收放,只有心思细致的你才合适。”
连翘应了:“萨总管放心,我会尽量不出差错。”
老萨凝视她一瞬,点了点头。
玉田将鸟笼放到小几上,走到打开的箱子前,看着里头,然后弯下身子,拿起适才老萨也拿过的那个圆匣子。这次连翘亦看清楚了,像是个砚盒,两朵牙雕梅花在遒劲的枝头绽放,与漆色明媚相涵。正在悄悄端详,笼子里的百灵“憨宝儿”在小土台上踱了两步,一对黑豆子似的眼睛瞅了过来。
玉田凝视着圆匣,自语道:“东四永乐局做的漆砂砚,和宫里的手艺相近,有自创新奇之处。当年闲逛的时候买了它,一晃就三十年过去了。”
这砚台本以木材为胎,极是轻巧,他轻轻揭开盖子,里面却夹着一页小小纸笺,画有红梅一枝,空白处是清秀的小楷:
去岁与兄在永乐局得漆砂砚,砚盖有梅花一枝,梅开百花之先,花中君子,独天下而春。妹夙慕橼笔,今日画梅于此笺,倘蒙兄不辞挥洒,感甚谢甚。
玉田将盖子合上,发了会儿呆,转身对老萨道:“萨叔还真是有心,把这破烂箱子又给我抬回来了。”
老萨躬身道:“即便真是破烂,也不能落到乱七八糟的人手里,既然被翻拣出来了,也不能随便撂着。”
玉田坐了一会儿,没说话,老萨和连翘默默站着,安静陪伴,绝不出言打扰。过了许久,玉田道:“连丫头。”
连翘没承想他会叫她,忙应道:“王爷。”
“箱子里有些旧书,你给拿出来,放到北屋书房,几幅卷轴,也一并搁在那儿。剩下的册子……你识字吗?”
连翘道:“我上过几年私塾,认得字的,只是读书不多,也看不懂书法,草书一字不识。”
玉田轻轻一笑:“好吧,既然认得字,那些册子一会儿亦拿到书房去,有的我要留着,有的没用处了,而于你却可能有用,分拣出来,拿走我不要的。”
说完,用衣襟上别着的银挑牙轻轻敲了下鸟笼里的水罐,憨宝儿扑闪了下翅膀,回应了一声轻灵的啾鸣。
连翘瞪大了眼睛瞅着玉田,又瞅了瞅老萨,老萨道:“照王爷的吩咐做吧。”眉目间似笑非笑,连翘硬着头皮,自去搬书。
老萨对玉田道:“王爷,右安门外那个庙要拆了,好歹也跟谨王府有点关系,您要不看看去?”
玉田眯了眯眼睛,脑中现出绚烂春景:车马喧喧一路,道旁海棠大过十围,繁花如云似雪,是那诗中所言“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
小小寺庙就坐落在花海之中,原是嘉庆年间一士绅募资修建的神庙,祭祀天官水官地官,祈福农事丰收风调雨顺。与祖辈那点儿关系,说来也是形势所致,曾祖谨僖亲王在南城置产,修筑私家园林,在正厅用了楠木,造园逾制是大罪,皇帝不知听谁说了这事,便开了个玩笑,要去瞧瞧,谨僖亲王立刻连夜着人将大厅拆了,将楠木悄悄送到了庙中,做了正殿的柱子,倒让小庙稳稳矗立了百来年。庙外一带全是花田,尤产芍药,每年春天,花农常聚于庙外,文人雅士自城中而来,看那春事蹁跹,花酣马醉,因而寺庙本名“三官庙”渐被人遗忘,连农人都道是“花之寺”。
玉田道:“听说路边的海棠快被砍光了,现在连庙也要拆。也罢,去看看。那就今天,让福晋也一块儿,正好散散心去。”
老萨退下,去安排车子,留下两个小伙子在门外候着抬走空箱。玉田坐着喝茶,连翘则忙着整理箱子里的物件,拿手绢擦干净灰尘。桌上陈置瓶花,都是从园子里剪来的,错落有致,胜如画中。天气好,除了陪着玉田的憨宝儿,书房里的其他鸟儿都挂到院子里去晒太阳了,连翘在正厅与书房间穿行,步履甚轻,是怕玉田觉着烦,和他单独相处,于她总有些别扭,所以尽可能加快速度。卷轴、书籍倒易于分辨,倒是那些册子,得稍微翻看一下,才能如玉田要求的那样,尽量能“将有用的留下,无用的带走”。
一看,呆了。有好几本册子在封页上注明珐琅作、玉作、瓷器作,略翻了翻,全是精细的各式画样。连翘想起柏涛的话,玉田曾做过管理造办处的郎中,这或许是内府档案也不一定。最后一拨待整理的,是几本西洋的画册,从箱子里拿出来时,一张散画飞了出来,连翘将它捡起。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看西洋人的画,画中是看似黄昏的场景,微光飘着灰尘,一群妇人在纺纱织布,背景处在相对明亮的光线之下,画面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壁毯,几个穿着西洋衣裙的女子在指着壁毯说话。而离观者最近的右下角,一个少女雪白的上衣发出珍珠色的光芒,棕褐色的浓密头发盘在头顶,丰润的手臂充满了力量,她也在纺纱,动作中带着青春无敌的自信,而与她相对的左侧坐着一个老妇人,苍老而阴郁。
连翘意识到失礼,将画页放到画册上面一并抱着,准备拿去书房,玉田道:“拿过来。”
连翘拿给他,玉田看了,说道:“原画是西班牙的皇家馆藏,我可带不走,去买了一本纪念册,这张图就是册子里的,讲的故事有趣。你想知道是什么故事吗?”
连翘掩饰不住好奇,点点头。
玉田指着画中的少女:“那是闻名天下的织女,被一个神女妒忌,神女是聪明与才艺的化身,听闻织女竟然比她的手艺还好,便变作一个老妇人去和织女比赛,这幅画应当就是她们比赛的场景。从画家的笔意来瞧,一个年轻,一个年迈,神情与姿势都暗示着输赢。传说中,这场比赛,织女仍然赢了神女。”
“赢了之后呢?”连翘忍不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