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春不远不近跟在后头追,见连翘脚步甚慢,急道:“那是尚小云尚老板!你要不跟我走,可看不了好戏了!”
住在韩家潭,怎不知三庆班,知道三庆班,又怎不知三庆园,尚小云是常驻三庆园的名角儿,连翘岂能不知。前几年,大栅栏各处都张贴着《摩登伽女》的海报和主演照片,万人空巷,一票难求,连翘完全没料这轰动京城的人物此刻竟然近在咫尺。
“庆有余阁”并非正式戏台,只在平日用来设宴茶憩或品诗论画,朱漆回廊,中有天井,设有数座,待尚氏一行到达,已有年长仆人将桌椅摆放规整,清茶果盘,悉数备好,连翘和大春避到茶水房,往天井那儿瞧,乐师为来客自带,已在调琴准备,尚小云则一到便在靠里的一张桌前开始扮装,不一会儿老萨从近日堂过来,尚小云见之,忙站起来拱手一礼,叫了声萨叔,音容婉妙,甚是恭敬。
老萨说:“您先扮戏,王爷吸口烟就来。”
“哎,哎。”
后者便坐下,描眉梳妆,老萨自去北向一桌,检视茶盘茶具。待玉田与毓秀等人到来,尚氏再次起身,这一次,则是快步上前,请了个跪安,玉田说:“坐。”
“王爷和福晋先请。”
玉田与毓秀坐下,名伶后退一步,正了正衣衫,外袍早已换成戏服,水袖轻举,在清冷的三月晚风中微微飘动,待玉田端起茶喝了一口,乐师扬琴一敲,碎珠子般的前奏伴着悠扬的胡琴,他轻启朱唇,曼声唱道:“我夫妻重恩爱如宾相敬,因家贫乘吉便万里投亲,见皓月扬明辉风平浪静,理螓首画蛾眉即景生情……”
一口气连唱数段,时而婉转清亮,横风急雨,时而刚强豪健,不卑不亢,余音缭绕不绝,如那翩翩惊鸿飞过素湍绿潭,仍回清倒影。东边天空一轮明月破云而出,银波泻地,回廊上的灯笼已挨个亮起,灯火摇曳,花木芳菲,幽香阵阵,万物如同透明。曲终乐罢,名伶又施一礼:“王爷,福晋,这是还没上的新戏《珍珠扇》。”
毓秀轻轻点了点头。
玉田道:“从你出科开始,逢你唱大轴,只要我在京城,几乎场场不落,如今你功成名就,前途无量,不缺好座儿,更不缺捧场,听说你过两天要去上海,所以我备了些东西,都是给你路上吃的玩的,一会儿老萨会给你。”
尚小云道:“王爷的垂爱,德泉铭记于心,永不敢忘。记得第一次离京,还是王爷出的川资,您送的皮箱子,我到现在都在用着,当年路上穿的那身戏服,还是福晋让府里的高师傅做的。前些日子琢磨新戏,也找了些过去的曲词唱了唱,有这么一首,倒是隽永清丽。”
仆人们都竖起耳朵,按捺不住喜悦,看来还有得听。
果然清音再起,婉转而出:“黄芦岸白萍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玉田缓缓点头,待他唱毕,叹道:“荣华富贵,权名才色,捏在手里不如拿着一根钓竿自在,玉堂金马,终也比不过烟波钓叟。你这是元代白仁甫的双调,记得前朝朱彝尊也曾仿作一首。”清了清嗓子,唱道,“香茅屋青枫树底,小蓬门红板桥西,虽无蔗芋田,也有桑麻地,野蔷薇结个笆篱,更添种山茶绿萼梅。这便是先生锦里。”
音吐清扬,和前者的柔婉迥异,却也另有一番动人之处,毓秀给他斟了杯茶,微微一笑:“我不懂词啊曲啊,只管好听还是不好听,论唱,您哪里比得过人家尚老板,但这两首曲子,听着意思倒是差不多。”
尚小云道:“人生如寄,忽若风吹尘,难得的是相距数百年,一放一收,有个呼应。沧桑万变,只要知音常在,何处不是秋江锦里。王爷,您说是吗?”
待来客离去,海三回到茶房找水喝,脸上颇有轻松之意。众人仍在回味表演的精彩之处,优美的唱和之声仍萦绕耳际。大春的好奇心重,问今日尚老板怎么会亲自上门,海三白了她一眼:“他要不来,估计这两天咱们头上都得顶着雷了。”
原来回府之前,王爷带着福晋先去了趟三庆戏园,赶着看尚老板的《武家坡》,被人扔了只鞋到包厢里,正好砸到胸前,王爷似乎不以为意,拍拍衣服,戏谑道:“难为从一楼扔到二楼,手有劲儿不说,还挺准,要是在茶园子里递递手巾板儿多好,兴许能养活一家人呢。”说罢继续看戏,福晋却气得够呛。
扔鞋的是个遗老。
“怪不得福晋看着很不高兴,竟有这么一出。”连翘恍然。
对于谨王府,连翘大多都是听的传说。除开柏涛说的那些,谨亲王父子,尤其是那老亲王,被宗室遗老目为贼子。搞洋务卖官鬻爵,力挺共和到最后逼孤儿寡母退位,哪一件似都和他有关。老亲王前几年去世,家人该讨谥号,逊帝挑了几个很难听的,是在宗室亲贵劝说下,才勉强给了个中和些的字,其中仍含着要其悔过自新之意,让老爷子到死都背着葬送清室的骂名。
现在的谨亲王玉田在天津避过几年,四个子女均留在天津,此时的他就像一条狗,本来一直打着盹儿,就那么睡过去也好,能睡多久就睡多久,却一个激灵,醒豁了,又不想睡了,只想放肆地把剩下的日子过完,爱谁谁。孤臣孽子,本就该灰溜溜躲到一隅悄无声息度过余生,偏偏玉田时不时回一趟北京,还时不时在公众场合露面,不光惹时人议论,更让一些遗老嗤之以鼻,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那日慨然而歌,向往鸥鹭忘机,羡慕烟波钓叟之人,也是被扔鞋的人。
连翘这么想着,颇有种身在戏文中的感觉。
几天后,八铁之一某亲王旁支,人称乌爷的,上门拜访,给玉田送礼。
“给王爷问安!”乌爷行了个旗礼。
“老乌啊,好久不见啦,这后头牵着俩长梭梭的什么玩意儿?”
乌爷哈哈一笑,身后一憨眉憨眼的胖小子往前迈了一步,手里牵着两条灰狗,狗长得尖耳长身,目光警觉,怪模怪样,蹿着要过来,胖小子低声喊了个口令,两条狗便听话地坐下,屁股两边肌肉一扭一扭,想来是在摆尾巴,可尾巴已经被齐根断去,只剩下一指来长的秃尾根儿,牵狗的绊子是暗蓝色缎子,狗脖子上套的铁环用牛皮装饰,雕刻花纹,极是漂亮。
乌爷笑道:“这是孝敬王爷的,浅灰的那条,名追云,深灰的那条叫赤兔。”
“有意思。”玉田背着手,绕着狗走了一圈,“我拿这俩宝贝做什么用呢?也不出围了,遛狗吧……怕最后成它们遛我了。这狗看着不错,可是怎么没尾巴,却有后撩儿啊?”
乌爷笑道:“王爷当年可是出使过欧洲的,这种狗呀,您肯定见过。”
玉田道:“原来是洋狗,狗头上怎么没长犄角啊?”
乌爷讪笑了一下,知他语带讥讽,便解释道:“这是赛狗,跑得飞快,洋人养狗跟咱们不太一样,但也能想到一块儿去,咱们呢是剪了狗的后撩儿,他们呢,就是去尾巴,都为的跑得快。您哪要喜欢,改天再给送几条来,整一个骁骑营玩玩。”
“行,多谢了。”
乌爷赖着不走。
“王爷这宅子真大。”
“不比以前了,塌的塌,垮的垮,看不下去。”
“那是您犯懒,您要一开口,多少人上赶着来给您拾掇。”
“你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