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锦灰
〔一〕
佟春江道:“我的钱大部分来自于暗处,要么是灰色的,要么是黑色的,是因为郑先生的帮忙,才有了越来越多在明处不带任何颜色的钱,我很感谢你们。但是商场上风云变幻,我不年轻了,要养家糊口,要照顾手下兄弟们的生计,还得应付一些乱子,所以投资也罢看人也罢,总还是觉得越牢靠稳定越好……银川最近的状态比较混乱,性子飘忽不定的,大异于以往,股东们早有怨言,不免有点人心动摇,我和你们的合作范围很大,从这几个月的账目来看,许多利润都在跳水,如果说我一点都不担心,只怕李先生也不会相信。在做生意上我是个外行,基于对郑先生能力的信任,才放手将资产交给你们打理,但从现在的情况看,实在让我乐观不起来。我想让李先生从专业角度给我一点建议:我是自此撤资好呢,还是让你们赶紧帮我想一想,有没有什么可以止损的方法?”
南珈认真听完,思忖许久,正色道:“我虽然是郑先生的助手,但其实跟佟爷一样,与郑先生是一种合作的关系。人与人合作的起点是信任,我信任郑先生的地方,也许跟佟爷是一致的。做生意要盈利,必然免不了投入钱和精力,冒点风险在所难免,佟爷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人,眼光应当不会被当下所困。郑先生非常优秀,有商业上的天赋,这一点谁都无法否认,但他也尚处于事业打拼的阶段,在这种时候如果一直很顺,将来未必看好。您是看着郑先生一路成长的,您了解他的为人,虽然他做事看似不择手段,其实不是单为了他自己。他想让所有帮助他的人和他一起发达,背负的压力非常大。人无完人,郑先生也有他的弱点,趁现在正好可以检验一番,多发现一些问题,多遇到一些难关,只要挺过去,解决了,事业才谈得上长远。佟爷不妨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
佟春江道:“嗯,我不是急。我只是有点担心。我怕他还是会儿女情长,意气用事。”
“担心是有必要的,但不一定比信心管用。或许过不了几天,郑先生就会给佟爷一个稳当的交代。”
“他情况怎样?”
南珈道:“前段时间确实耽误了一些事,现在正一件件捡起来。”
“还有件事,想请问一下李先生。”
“请说。”
“银川和潘璟宁小姐之间,是不是另外还有着很深的隐情?”
南珈心中一动,抬起头,目光与佟春江对视,没有回答问题,却是反问了一句:“莫非您知道她的下落?”
“如果我说是,你希望我告诉银川吗?”
南珈低下头,一字一句地道:“不论是郑先生的生意还是佟爷您的生意,现在最需要的是安稳和太平。佟爷早就有了决定,现在问我,无非是想再确定一次。”
佟春江吃了一惊,然后颇有意味地笑了起来。这个李南珈小小年纪,心思细密,滴水不漏,顺风顺水地打太极,就像在这年轻的躯壳里藏着一个饱经世事的老人,真不愧是郑银川最得力最信任的助手。可不管怎么样,刚才那句看似是搪塞的话,却还是很明确地表明了态度。
没错,他确实已经做了决定,在听了李南珈的话以后,更是将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打消。这也是兑现给潘璟宁的承诺:他不会让郑银川再见到她,至少在这最关键的两三年。
车子已经驶出城区,开到近郊一个小小宅院外停下,刘五先下车,给南珈将车门打开。
南珈有点迷惑。
佟春江道:“今天要跟李先生说的第三件事,就在那栋房子里,你一进去就知道了。刘五,给李先生带路。”
佟春江面色平静,眼中没有透露一丝讯息,但南珈忽然感到一阵紧张,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勇气,但此刻的这种紧张感却比令人烦躁的疑惑来得更强烈。
他跟着刘五走进了院子。寻常的农家宅院,地上晒着干玉米粒,门廊下挂着一串串红辣椒,厚厚的门帘被人一掀,一个仆妇抱着水盆从屋里出来,见到他们,屈身行了个礼:“刘爷!”
“人呢?”刘五问。
妇人刚要说话,身后的门帘又动了动,像是有人要走出来。为了挡风保暖,这帘子是用棉被缝的,非常厚,单手掀开的话还得花点力气,看来那个想走出来的人力气并不大。南珈强烈地预感到帘后的人可能就是潘璟宁,她竟然躲在这里!他脑子里登时转了千万个念头,每一个都是在想如何把这个女人弄走。在现在这样关键的时期,银川必须得将精力专注在事业上,他需要变成一潭静水,积蓄最大的力量,为他自己也为更多的人负起责任,而潘璟宁却是唯一能让这潭水掀起巨浪的风。
南珈伸手,当手指触在门帘的纹路上时,他的心狂跳起来,就在这时,帘后的人用力将帘子一掀,走了出来,朝南珈咧着嘴笑了笑,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在散放的一根凳子上坐下。
照面的一瞬间,李南珈脸色登时大变,向后退了一步,竟是脚步发颤,一个没站稳,差点踏空到门前石阶下面,就在他即将摔倒的时候,一人伸手推在他背上,将他扶稳了。
“小心!”
南珈回头,颤声道:“佟爷,怎么会是……”
佟春江平静地道:“是的,他就是。一周前我们才找到的他。”
他们同时回过头,看着院子里坐着的那个人。
那人嘴里嘟嘟囔囔,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满头的白发被风吹得微微飘动,他仰着脸,半眯着眼睛,就似在享受着铺满大地的温暖阳光,可那天是一个寒冷的阴天,根本没有阳光。他抬起手,抬到嘴边,像握着一只烟斗,他姿势优雅地举着空空的烟斗,像模像样地“抽着烟”,过了一会儿,就像前方站着人,正在聆听他威严的教诲,于是他神情严肃地扫视一遍四周,点了点头。
他是潘盛棠。汉口赫赫有名的大买办潘盛棠。
南珈脸上是仍没有散去的震惊,他向前两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然后,眼睛在陡然间睁大了。
老人拿着“烟斗”的那只右手,大拇指只剩下约一寸长左右的指根,被皱巴巴的一层皮包裹着。
南珈脸色苍白:“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怎么会……佟爷,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的人得到消息,在上海先找到了吴丰林,后来才寻到了他。潘盛棠被吴丰林关在一个只有浴缸般大小的铁笼子里,吃喝拉撒全在里头,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甚至根本辨不出他的样子。”
“吴丰林呢?”
“死了,逃跑的时候摔下了楼梯,把脖子摔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