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拼够了吗?”
“我再算一下是几个人,点多了不好,点少了怕不够。”
“我一个人吃一条清蒸鱼,算不算超标?”银川接口道。
众人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笑着行礼道:“郑先生。”
子昭也站了起来。
“孟兄弟,”银川淡淡地说,“我就猜你可能会在。”
“这三年的货运,民生分了一半给大钧一起做,”子昭向他拱手一礼,微笑道,“以前总够不上资格请郑先生吃饭,现在沾民生公司的光,总算找到机会了。郑先生别替我省钱,便是要吃龙肉,也想办法给你弄了来,就是民生的几位大哥挺拗的,非要在大堂吃,还非要抢着买单。”
银川向众人一一行礼,正色道:“民生公司和大钧船业这几年一直提倡俭德,员工忘我工作,主动缓领或少领薪水,也要与公司共度时艰,省下来的钱,一部分用来给公司谋发展,另一部分还用来组织抗日救国会。今天你们宴请郑某,我已觉得又惭愧又荣幸,哪里还敢再让各位破费。”
子昭给银川倒了一杯茶,郑重地双手捧起递给他:“郑大哥,谢谢你这一次帮了我们这些民营船业一个大忙。”
银川接过,将茶一饮而尽。
“也谢谢你们。”他说。
〔三〕
饭后,银川和子昭沿着大道,穿过林立的洋楼走向江边。
“你们两家之间关系很密切我是知道的,但真没想到大钧把川江上的所有业务都转给了民生。”
“没办法,”子昭叹了口气,“大钧太老了,在管理上有许多地方比较落后,即便我做出革新,在公司内部遇到的困难依旧很大。有时候必须要舍弃过于看重的那些东西,才能更长远地保护好它们。川江航运是民生公司的强项,上游百分之七十的业务都是他们的,我将大钧的那一部分交给卢先生,公司从上到下都没有话说。这样一来,我也可以将重心放到长江下游和远洋的生意上。”
银川颔首道:“分清主次,你的做法很对。”
轮船引擎轰鸣的声音被风吹过来,子昭修眉微扬:“艰难时世中,大钧和民生同气相求同生共存,这并不奇怪。可我却不太明白,为什么郑大哥会舍弃怡和与太古,甚至舍弃了普惠洋行的轮船部,将你们永和行的大批货物交给我们运输呢?”
银川轻轻一笑:“不必把话说得如此拐弯抹角。没错,我跟你们不是同气相求,没错,在你们心目中,我和那些外国洋行是站在一边的,但你也说了,这是个艰难时世,我也是中国人,我既要做生意,也得明白民心可恃的道理。”
越是国难当头,民众对于民族企业的向心力也就越强,如果利用这样的向心力占便宜,也许会获得短暂的利益,但最终走上的也是一条为人不齿的歧路。企业的生存与民族的自尊息息相关,真正能抓住民心的事业,才最有可能在逆境中得到支持突出重围。
以民生公司和大钧船业为代表的民营企业,在外国公司与中国官僚资本的打压之下艰难求生。九·一八事变以后,中国民众爱国情绪高涨,这两家公司并没有借民众抵制洋货和日货的心理,放松对自身服务的要求,而是积极争取客货来源,坚持改善服务的质量,改进硬件设施,不断巩固其在业界中的声誉,绝不在服务上有所懈怠,为此承担了巨大的经济压力。越是资金困难,越是下大力气购进硬件,船运救险设备和消毒柜、电风扇、冰箱等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旅客一上船,还有人为他们代办电报和收寄邮件。即便是英国大公司的船,客货一上岸,便有脚夫一拥而上抢运货物和行李,强行索要运费,可但凡民生和大钧的船一到,立刻有专门的服务人员为旅客代运行李、代觅住处,安排货物提取的事宜。
与这样的企业合作,就是靠近了民心。民心是什么呢?民心,有时候是超过金钱的那一部分尊严,是一股有心求变的精气神儿,是能让人看得见、摸得着、触得到的努力。
政治是无比肮脏的,带有强烈私心的公权力恶劣地破坏了一个国家的经济纲常,那些一点点从血汗中积累起来的、处于弱势的民间资本,在各自的领域里奋斗着,也在慢慢地联合起来。曾经的敌人结成了同盟,曾经的对手,也有可能成为朋友。摈弃敌意和偏见,郑银川与孟子昭在汉口的江滩随意平和地聊着天,不免都有点百感交集。
“宁宁还好吗?”
银川沉静淡然的眼睛里掠过一道光:“你从来没打听过她的消息?”
子昭点点头:“我不敢,也不愿。”他原本打算从银川脸上捕捉到一点能让自己觉得安慰的讯息,但他失败了,心情不可避免地变得沮丧,“我知道她离婚的事,也看到过寻人广告,可是除了想办法帮她找孩子,我什么也做不了了。”
银川觉得眼睛里烧着疼,别过了脸去。
“谢谢你还想着帮助她。”
“我希望她能幸福。”
“可惜她过得非常不幸,她早就离开了汉口,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银川颤声说,一道泪水不可抑制地从眼中流了下来。
子昭睁大了眼睛,他从未想过这个男人会将如此脆弱的面目呈现在自己面前。
“你……你爱她!”子昭看着银川,心中恍然,在震惊与痛苦之后,升起的却是愤怒,“既然爱她,为什么要放她走?!”
银川没有回答,额头上出现了一道细纹,黑眼睛变得更加幽深,他一言不发看着前方滚滚的江流。
最初的几个月是非常可怕的,抵御着寻找璟宁的渴望,强迫去遗忘,去忽略飓风般时不时就袭来的痛苦。他清楚让她离开是正确的,心中的光明随着她的离去消失了,但他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自私地去损害她。自己错得难道还不够多么?毁掉和丧失的东西,是无法再恢复的了,甚至没有办法再做出补偿,即便现在,在生意上态度的变化,于他自身也更像是一种悔悟的行动。
“孟子昭,你不会明白的,”银川想,深深的罪责感涌上了他的心头,“我毁了你和璟宁的未来,我得到了她,也失去了她,我的失去比从未得到还要令我痛苦。这就是我的报应。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我绝不会放弃。”
夕阳西沉,花园笼罩在榕树和香樟树巨大的阴影之下,灌木失去了控制地疯长,和玫瑰藤缠在一起,草坪被鼹鼠打了洞,看起来坑坑洼洼。老人坐在喷水池的台子上,裤子膝盖的部分粘着尘土,显然是摔过跟头,他仰着头,花园中唯有这里能无遮挡地看到天空,此刻的天空,是温柔的玫瑰色。
有人沿着鹅卵石小径朝老人走过来,老人转过头,用那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来人,认真地、茫然地端详着他,就像远航归来的人看到港口失去了形状。一阵微风吹来,空气清新宜人,透着深深的静寂,银川坐到了老人身边去,老人吓了一跳,瑟缩着往旁边躲了躲。
他们从未这么相处过。在靠近的时候,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读到过的那句话:
“每一笔巨大财富的背后,是深重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