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觅双不动声色地喝着酒:“你先说。”
“我想想啊……有了。”还没说呢,钟闻自己先笑了起来,“我爸妈没什么文化,但有点技术,早些年规规矩矩地开了个小厂子,好在方向是对的,就一直做到了现在。他们都特别简单,让我好好学习,也不是想着我能光宗耀祖,而是他们吃过太多没文化的亏,希望我别像他们一样。我从初中起开始叛逆,当时我在学校成绩还不错嘛,也有很多朋友,可是我妈每次来给我开家长会都穿着工厂油腻腻的工作服。其他家长都是特意打扮了才来的,虽然也没人说什么,但我就是觉得很丢脸。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就和她大吵了一架,让她再这样就别去给我开家长会了。”
“你居然因为这个跟父母吵架,他们不会骂你吗?”陈觅双觉得不可思议。
“骂倒是会骂,但下一次家长会,我妈还是特意穿了新衣服去参加。但好笑的是,她那裙子可能是买瘦了,要么就是质量不好,她刚一坐下,就听见‘刺啦’一声,拉链崩开了。”
钟闻笑得胸口一震一震的,用手肘碰了碰陈觅双:“当时真的超级尴尬,我都蒙了。但是也来不及走了,老师都进屋了。那时我们穿的是夏季校服,只有一个T恤,也没衣服给她遮。结果那天她就一直挺直着背坐在椅子上,我就直挺挺地站在她背后挡着,这样坚持到家长会开完,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爸来送了衣服,一家人才离开学校。回家的路上,我们仨都笑岔了气。”
“真好……”
被钟闻的笑声感染,陈觅双也跟着笑了几声,只是笑容很快就剩下浅浅的印子,戴在脸上像张薄薄的面具。同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虽然她的妈妈比谁都在意体面,但假如她真的因为衣着的事情和家里吵架,她都能猜到父母会怎样拿出“狗不嫌家贫”的那套说辞来教育她,会骂她不知感恩。然后会真的不去参加家长会,并且通知老师对她加强思想教育。如果她的妈妈因为她而出丑了,那就更糟了,她想想就觉得无法呼吸。
可是钟闻笑得出来,他能坦然面对自己的叛逆幼稚,坦然面对自己的对与错,能把过去的事情当作谈资来讲,因为他是在宽容的环境中长大的。
多好啊,陈觅双真的很羡慕他。
“该你了。”钟闻又打开一个易拉罐。
“我啊……”用了那么久,陈觅双也没想好自己要说什么,她的童年和青春期充满了紧绷焦虑,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仍是这种状态,但她还是尽力地想要回忆起一些美好,就像在说服自己一样,“我妈妈是大医院的外科大夫,头衔一堆的那种,我姥姥、姥爷也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所以我妈一直都有自己的骄傲。我爸爸是高中美术老师,会画很好的国画,偶尔还能卖出去呢,还是花艺讲师,有时候也帮人做做设计,但由于身体原因,不太愿意去现场。即便是在学生家境都不错的学校里,我父母的工作也还是很让人羡慕的。但是我没有什么朋友,和每个人的关系都只能算是客气。直到初二那年,老师让我帮合唱队弹钢琴伴奏,结束后一个低我一届的女生主动和我搭话,还让我教她钢琴。我们成了很好很好的朋友,很好很好……”
楼下传来男孩、女孩的嬉笑声,有人吹了响亮的口哨,一派青春正好的氛围。他们从外面应该看不到窗户里的光,不然也许会被吓到。现代人只要紧闭房门就会极大程度地避开麻烦与危险,紧闭心门也是一样,可外面的热闹与漂亮也就再与自己无关了。
“我常常去她家和她一起做作业,在她家我能很放松地看电视,看杂书。因为她的成绩还不错,所以我爸妈也没有说什么。后来每次我在家里待得喘不过气时都会跑去找她,她什么也不问,只是陪我玩。初三那年我爸妈如临大敌,家里天天跟汽油桶一样随时会炸,如果没有她,我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
“那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钟闻问。
陈觅双摇了摇头:“她比我低一届,我去念高中了时她还在初三。自从我上了高中,我们的联系就变少了,我给她发信息,她也不是每条都会回。有一天下午学校停电,因为是阴天,看不太清楚黑板上的字,所以早下了一节课。我特意绕去了初中门口等着,想给她一个惊喜。结果放学后我看到她和另一个女生推着自行车说说笑笑地走出来,就像从前的我们一样。她看见我只是愣了愣,没露出什么高兴的表情,略显尴尬地问我要不要和她们一起去逛街。和她们一起……和她们一起……”
一滴眼泪从陈觅双的眼角淌下来,一路流到了脖子上:“我说不了,我就是路过而已。我知道也许是我太敏感了,我应该和她们一起去,这样也许还能多一个朋友。而且与自己身边的人更亲近,也是人之常情。我都懂,可我还是很难过……”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将双手盖在脸上,低下头来,抵着自己的膝盖,瓮声瓮气地说:“说好了要说有意思的,你看,我又说不开心的了。”
一条有力的手臂揽过她的肩膀,两个人本来就离得很近,稍稍一带,陈觅双就靠在了钟闻的怀里。她的手都来不及放下,也来不及再竖起抵挡的盔甲,就任由自己软得像一滴泪。
“我永远都是你的朋友,不会走散的,最好的朋友。”钟闻的下巴抵着陈觅双的头发,低声说着,以至于他说每个字,都会引得陈觅双身心震动,“就算以后我们在一起,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我,我,我……我说真的。”他疼得五官扭曲,却还是坚持要表达清楚,“无论我们将来会变成什么关系,朋友这个基础都永远不会变。我首先是你最好的朋友。”
“你保证?”陈觅双抬头看着他,声音里莫名带了一丝娇嗔。
“我保证。”
在这一瞬间,钟闻看到Amber出现了,虽然没有画眼线,没有染头发,没有穿奇怪的衣服,可她就是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这样寂静狭小的房间里。钟闻希望她能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日常生活中,因为她就是陈觅双的心。
第二天,陈觅双在钟闻的**醒来。
一夜睡得很好,她醒来才隐隐约约想起昨晚钟闻坚持要打地铺,不让都不行。她朝床下看去,钟闻把地上铺的毯子缠在了身上,跟直接睡在地板上没有任何区别,脸上还有一道口水印子。
她看了看时间,坐起来轻轻在钟闻的腿上踢了两下,叫道:“起来了,我下午还约了人谈事情,你如果不起来我就不等你了。”
“嗯……”钟闻翻了个身,“你先去收拾,我五分钟就能出门。”
等到陈觅双进了卫生间洗漱,突然意识到他们的对话日常得像老夫老妻。这个想法一跳出来,她居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起来。
瓷砖有些褪色脱落,并不宽敞的卫浴间里却弥漫着很清新的香味,来自一个空罐头里放着的奇怪固体,陈觅双想,大概是钟闻自己做的。
在这一刻,陈觅双终于了解了香味对于人的意义,那就是无论过去多久,只要她闻到这个味道,就一定会想起这一天的她和钟闻。
想起他们的欢笑与眼泪,想起她的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