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几片银杏树叶,被拂过的江风轻轻自枝头带落,晃晃悠悠,在空中旋转飘摇,其中一片擦着许凌昀的睫毛落下,掉在他的手背上。
落叶轻若无物,却将他从迢遥阴霾的回忆中猛然扯离,现实的阳光细碎斑驳地映入眼帘,驱走似要将他吞噬的无边晦暗。
许凌昀拈起金黄色如同一柄小扇的银杏叶,转头望向一直坐在他身边的远兮。
她面朝浦江,两条又长又直的腿肆无忌惮地伸展在阳光里,双臂搭在长椅椅背上,被风吹得有些毛糙的短发笼着一层金色光晕,一片树叶落在她的发顶,她毫无所觉,闲适得像个野孩子。
许凌昀倏忽微笑。
那些痛苦难堪的回忆,漫长得恍如一生一世,可其实也不过是一眨眼。那些他背负着的、原以为放不下的沉重陈旧包袱,放开手,好像也并不难。
或许,是因为身边这个看似大咧咧,却又心细如发的她。
“曲鸿程,是我大学死党,毕业后又一同创业。”许凌昀突然不再介意提起往事,“后来我俩在经营理念上产生不可弥合的分歧,不欢而散。他开出优渥薪资福利,带走一批技术骨干,另起炉灶,成立鸿业。”
他学远兮的样子,双臂搭在椅背上,伸长双腿:“我技不如人,竞争不过鸿业,创业失败。恩琦……”
许凌昀微顿,自嘲轻笑:“恩琦是我的前女友。我们从大学就开始交往,可毕业创业,忙起来脚打后脑勺,连饭都没空吃,以致疏于对她的陪伴,最终一段感情无疾而终。”
其实研发测试全都由他负责,曲鸿程专司洽谈业务、招徕客户,最初合作确实亲密无间,但有时友情抵不过金钱与爱情。曲鸿程既觉得公司的客源都是他谈下来的,又偏偏爱上了恩琦。
所以他的友谊、事业、爱情,在同一天,分崩离析。
“我欠着上游客户原材料款,得不到原料,又交不出下游客户的订单,拿不到货款……”资金链断裂,公司难以继续维系,“虽然后来砸锅卖铁还了钱,交上违约金,但在业内名声已坏,‘荣登’行业黑名单。”
所以当同学愿意以一元的价格将大片闲置农田出租给他时,他就像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抓住这个机会,又憋着一股子“我一定要活得好好的,干出一番新事业来”的劲头,一心一意埋头务农,不教自己有一丝一毫空闲喘息胡思乱想的时间。
远兮回首,迎上许凌昀的视线。
他长期在田间劳作晒成小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染着一层健康的金光,眉目舒朗,有种不自觉的英俊,一双眼里映出她的身影。
“人生有时候,并不是只有‘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个选项。如果我愿意服软,到台长跟前道个歉、撒个娇,也许不用走到下岗这一步。”对着他,远兮突然有一吐为快的冲动,将那些不想让父母知道令他们担心的事,通通倾诉给他听,“连主任都劝我不要跟自己的前途过不去。可是……”
远兮眼里有倔强的光:“今次为前途放下尊严,下次呢?总有一次,我服不了这个软。然后呢?再受打压,再卑躬屈膝?”
她不怕吃苦,她只是不愿意去推杯换盏。
大胡子丢给她的工作,在建筑工地灰头土脸监督工程进度也好,疾言厉色去将打成一团的选手撕掳开也罢,她都能胜任。
“也许伏低做小、谄媚奉承,多大的事都不是事了。”远兮轻笑,“但家母说得对,我的脾气,似足家父,就是这么犟头倔脑!
不讨喜!”
许凌昀注视着她,再也忍不住,伸手轻轻取下落在她头顶的银杏叶,执于指尖。
他与曲鸿程之间,何尝不是如此?
他安于研发产品、注重生产品质,他长袖善舞、追求利润最大化。他的坚持,在曲鸿程看来不过是顽固死板的不合时宜。
远兮慢慢收回伸展的长腿,坐正身体:“尼采说……”
“凡不能毁灭我的,必使我强大。”许凌昀微笑,有种心有灵犀的喜悦。
远兮抛给他一个“你懂我”的眼神,站起身,影子投在他身上:“你刚才吃饱了吗?”
“没有。”许凌昀老实承认。
私人会所的菜做得的确精致,摆盘精美,味道颇不错,奈何量太少,一人一筷,一盘菜便见了底。对他这种干惯农活,一顿能吃三两饭还嫌不够的农夫来说,实在填不饱肚子。
“下午有其他安排吗?”阳光从她背后洒来,她眉眼蕴笑。
“没有。”他内心隐隐期待。
“走,带你去吃好吃的!”远兮声音里充满活力。
远兮领许凌昀到城中心一处老式保留建筑小区。
小区是老旧弄堂里典型的石库门建筑,原本市政规划要将小区整体拆除,在原地建造同周边高楼风格统一的商务楼宇。但随着周遭老建筑逐步拆除,浦江文物管理部门、文物建筑修复专家和有识之士,对老建筑的保护利用有了更新认识,最终决定留存一部分石库门建筑。
这条弄堂里的居民,大部分已搬离昏暗逼仄的老房子,留下部分居民,将整幢石库门内部装修一新,成为颇受欢迎的民宿,专事接待对老浦江风情充满向往的中外游客。
四时小馆就隐在这闹市中的老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