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贾举起手,有点抖,慢慢地,叹气一样重重地拍在驾驶台上。
贾文莎翻了他一个白眼:“爸,别想忽悠我,我有个同学在民政局,我会跟她打招呼的,您前脚去登记她后脚就会告诉我。”
半天,老贾才说:“我不和她登记结婚,可我不能没她。”
贾文莎明白,父亲这话的意思就是,从法律意义上,他不和崔玉结婚,但生活中,他要和崔玉一起生活,就愈发抿紧了唇,一声不响地看着父亲,老贾让她看地受不了,那眼里,像有两道逼人的寒光一下一下地射中他心脏,他推开车门,说:“我回病房了。”
贾文莎还是不吭声。
这是她一烟灰缸把崔玉砸成颅骨骨折后的第三天。望着父亲的背影,突然地,她觉得恶心,因为父亲,觉得男人真的始终背信弃义的猥琐动物,一连几天,她不和胡美德说话,不给任何一个和她打交道的男人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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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老贾和崔玉那点破事,老胡觉得贾文莎搅和得对!崔玉这种小妖娘们儿,就贾文莎说的那德行,口蜜腹剑、撒娇卖乖都是为了男人兜里那点钱,确实比不要脸皮了去站街的女人还坏还阴险,站街女人好歹码标价不撒谎,崔玉这号女人呢?一年365天,天天是演员,不把男人口袋里那点银子掏干净了不谢幕!所以,每当胡美杉说贾文莎折磨做是干涉老年人婚姻自由时,他就跟胡美杉急,说啥干涉老年人婚姻自由?老贾才五十六,按退休才是老年人的话,老贾还不到退休年龄呢,至于崔玉,直接就是个水灵灵的年轻人,算哪门子老年人?所以,贾文莎这不叫干涉老年人婚姻自由,而是帮她爸除害,要不然,别看老贾身体板挺壮,真要和年轻轻的崔玉一块过,那就是敞开皮肉让人家敲骨吸髓!要不是他平素里和老贾谁都懒得和谁搭腔,他一定得把老贾拉出来,找家馆子,挑个僻静的角落,推心置腹地跟他喝两壶,给他醒醒心!可偏偏的,他和老贾不对付,就像杀猪的瞧不起卖肉的,卖肉的觉得杀猪的粗鲁,谁都没把谁瞧在眼里,这都多少年了,往一张桌上坐都难,莫要说推心置腹地说男女事了。
坐不到一块去,老贾和崔玉的事,就在老胡心里发着酵,像沼气池,把老胡的胸膛胀得难受,都恨不能把老贾提过来,拎到马路牙子上,让街坊邻居帮着他醍醐给老贾灌个顶,让他醒醒脑子,从古到今,男人迷不正经的女人毁了家业的有多少?当然,他也晓得,老贾的好脾气,是这些年做生意练出来的,棱角都在肚子里藏着呢,要不然,他也不会恁大的家业,说扔下不管就不管了,恁大的年纪想娶个比自家闺女大不了两岁的女人,不让娶能把脑子想破了……自从知道了老贾和崔玉的事,老胡就觉得有个黑着面孔的自己,天天蹲在脑壳子里,一声啊呸一口唾沫得骂着大街,就没闲着过,有时候,择着择着菜,突然地发里,把好好的一棵香菜一棵韭菜给撕了扔烂菜叶子里去了,胡美杉就知道,他这是拿菜当老贾撕呢,就说:“爸您至于吗?”
老胡说:“至于!”恨恨说:“老不带彩的!”
知道劝了也没用,胡美杉就也不劝了,反正他一个人发狠,也打不起来,就劝他说:“爸,当着我嫂子的面,您可不能把话说这么难听。”
啥叫亲人啥叫爱人?就是自己怎么骂都成,别人敢说半个不字,你都要和他们翻脸的人,别看贾文莎因为老贾要娶崔玉的事恨得牙根都痒,可不管怎么骂怎么打,那都是她的事,别人说半句不中听的,她都能跳高,还能立马找出把别人一棍子打翻的理由。
胡美杉脸上有伤,最初几天她戴着口罩,因为来吃馄饨的不是街坊邻居就是熟悉的回头客,她懒得挨个解释,虽然事情的起因是贾文莎的父亲,可贾文莎的父亲是父亲的亲家不是?她和父亲可以觉得这是别人家的事,可在外人看来,因为是儿女亲家,他们就是一个团体,一旦说起来,就是这个团体出了丑,他们在这个团体里的人,脸上就没个光彩的,所以,关于这个团体里的丑事,能瞒的她就不会敞亮给别人看。没错,老年人再婚本是人之常情,不是什么错,可就因为老贾要娶的是比自己闺女大两岁的女人,这桩原本你情我愿的婚姻,在众人的嘴里,就有了原罪。她带着口罩在厨房忙活,就有人问她是不是感冒了,还有人问是不是卫生防疫的要求她戴口罩,每次不等她开口,老胡就替她解释了,说让贾文莎打的,当然贾文莎不是冲胡美杉去的,而是生气她爸要找个才比她大两岁的小老婆……于是,众声喧哗,纷纷摆出一副热衷于八卦的嘴脸,好奇地盯了老胡。
老胡除了收银基本不干别的,就添油加醋并绘声绘色地讲,讲得胡美杉脸上都挂不住了,说:“爸,您见过啊?”
老胡就撇着白眼说:“还用见?拿脚丫子都能想出来。”
胡美杉就晓得父亲这是故意的,故意把老贾的风流事抖搂出来,让大家评价评价,然后他再把这些评价收集起来,等贾文莎来,当成反对老贾婚事的源动力贩卖给她,老话不说谎言千遍就能成真理嘛,那么,街坊邻居们的菲薄也是老贾不能娶崔玉的阻力,让贾文莎知道,她做得对,大伙儿都支持他。
可老胡还是想简单了,虽然贾文莎说起父亲的黄昏恋就咬牙切齿,可她并不喜欢把父亲的那点破事晒到街坊邻居跟前,让他们拿着当瓜子嗑,当老胡大约第三次和她说街坊邻居是怎么笑话她爸老牛想啃嫩草,却忘了嫩草可能有毒药的时候,贾文莎冷丁说:“爸,我爸的事,您少跟外人说。”
老胡一愣,霎那有点脸红:“咋成我跟外人说了?你自己在店里不管人前人后地絮叨,别人也不能堵上耳朵啊,三传两传的,大伙儿就知道了,三番五次地问到我跟前,我还嫌臊得慌呢。”这么说的时候,老胡真的很臊得慌,是被儿媳妇埋怨了的臊,好像他一大老爷们,多么喜欢在街坊邻居跟前像个长舌老婆子一样地搬弄是非,被人找到门上了一样的臊。
贾文莎冷着脸,说:“往后谁问到您跟前,您就当没听见,真是的!”说完,还不到接天宝的点,就走了,她基本每天下午都来,因为天宝在湖南路的市机关幼儿园,离老胡这边不远,有时,怕去晚了堵车,贾文莎就早点过来,到美杉小厨坐会儿,聊聊天,或者从幼儿园接着天宝,把他送过来和爷爷玩一会儿,她去烤鸡店收完帐,再把天宝接回家,可那天,老胡在门口伸长了脖子等了半天也没见着她把天宝送过来,傍晚客人又多,胡美杉忙不过来,就跑出来喊他,老胡边往回走边嘟哝:“你嫂子怎么还没送天宝过来?”
胡美杉说:“今天天宝不能来了。”
老胡明知故问为啥,胡美杉说:“我都跟您说多少次了,别在我嫂子跟前说她爸不好,您就是不听。”
老胡恨恨说:“我不说成么?”然后进了店里,把门摔得好响,就有人笑他,说:“老胡啊,想换门了啊?”老胡恨声恨气地说:“换!我看是要换门庭!”
说得胡美杉心里一忽闪,晚上结账的时候,老胡一连算了好几次,每次的数都不一样,胡美杉就说:“爸,我嫂子不让说她爸,您不说就是了,至于气成这样了?”
老胡就把计算器往旁边一扔,说:“你知道个啥?”
胡美杉拿过计算器,噼里啪啦地结了帐,说我能不知道么……说着,偷眼去看老胡:“爸,我觉得,您反对天宝姥爷的婚姻,不光是因为崔玉太年轻了,怀疑她人品吧?”
“错!”老胡大着嗓门说:“这姓崔的娘们不用太老,今年四十七八岁,我也支持,你嫂子不同意我都得劝她。”
“为什么?”胡美杉觉得奇怪了。
老胡瞪了她一眼,好像她一脸的奇怪是装傻卖痴,逗引着他把内心里的那点小自私抖搂出来,就咬了咬牙,没说,可不说吧,又憋难受,毕竟这些话是不能道与外人的,就压低了嗓门说:“女人老了,就生不出孩子了。”
胡美杉恍然大悟。错愕地张着嘴,说:“爸,您……心思藏在这儿呀?”
老胡一脸不自在地哼了一声,悻悻的:“那个姓崔的娘们儿要是再给老贾生出个儿子来,我老胡就白让街坊邻居笑话了!?”说完,黑着脸,僵僵地看了她一会又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孙子的家业打了水漂,那是他爹和他爷爷拿脸面换来的!”
胡美杉就哑然了,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隐疼的暗疾,她的父亲,老胡的暗疾就是他的儿子结婚后住在老岳父家,让他成为了生得起儿子娶不起媳妇的城市穷皮,落人嗤笑,既然被人说笑已成了无法更改的过去式定局,那么,现在他只想用这点他认为的耻辱,为孙子换点利益,也是为了孙子的利益,这些年,不管老贾怎么嘲笑也不管贾文莎多么跋扈,他都忍了,反正,他的孙子是姓胡的,反正,这些让他们趾高气扬的东西,早晚一天也得随着他的孙子变成姓胡的,急什么呢?电影里不也说了嘛,笑到最后才是胜利,可现在,因为崔玉,他正耐心等待的那个胜局,似乎岌岌可危了起来,他能不急么?能不想着法子给贾文莎煽风点火甚至施加压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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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秋萍定下给陆易州办庆祝酒席的日子是周六。因为离得不是特别远,乡下的亲戚,大都选择了一大早坐长途汽车过来,中午吃完了酒,赶下午的长途车回去,唯独小禾的父母,其一觉得和何秋萍关系更近一些,再就是想过来看看小禾到底怎么样了,提前来了一天,因为陆易州要上课,何秋萍也不认路,能去长途站接他们的,也只有胡美杉了。
脸上的淤青还没消,血痂还没褪干净,老远一看,脸上跟按了一些碎巧克力棒似的,胡美杉就墨镜口罩地去了,何秋美根本就认不出来她,她呢,就在婚礼上见过何秋美一次,那天上百号人熙熙攘攘着,根本就没法记清哪一张脸属于那个叫姨妈的称呼。
在长途站出站口,胡美杉像只等孩子回家的大鹅妈妈,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努力寻找比较符合她想象的来自乡下的一家三口,可何秋美他们下车后,居然稀里糊涂地从检票口出来了,在售票厅门口等张望了半天,没见着谁来接他们,就有些生气,觉得姐姐一进城就拿起了城里人的架子,不待见他们了,坏脾气就上来了,让小禾她爸——老萧给何秋萍打了个电话,何秋萍说胡美杉早就去了,可能走岔道了,又问他们在什么地方,让他们别乱走了,她这就给胡美杉打电话。
胡美杉等了半天没等着,想起何秋萍说一进城她就找不到东南西北,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一气,就想小禾父母是不是也这样,进城就犯迷糊,不按常理出牌,走的不是出站口,就绕着长途站转来转去,刚走到老萧身边,何秋萍电话就来了,听着何秋萍的描述,再看看身边的三个人,想大约就是了,就问何秋美是不是小禾家姨妈。
何秋美愣愣地看着这个打扮得跟乡下放蜂人一样的女人,说:“你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