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她季苏幸运地嫁成了,就得好好表现。老万是这么认为的、也是这么跟乡亲们吹的,如果一定让老万说人生还有什么缺憾的话,那就是这么有出息的万家强,季苏居然给他生了个闺女,这恁大的家业,将来交给谁继承?交给女婿?那岂不是便宜了外姓人家?
为这个,老万叹了很多气,甚至想过让季苏超生,可季苏不干,人家是年年评优秀的优秀教师,压根就不想为老万一个匪夷所思的心愿,弄丢心爱的工作,再说万家强也不想让季苏生了,第一个就是难产,看着媳妇在产**死去活来的,他心疼着呢。
老万就觉得,现在的男人都是恁大的块头里揣了颗妇人之仁的婆娘心,遂两手一撒,不管这事了。
这让万家强两口子长长地松了口气。要不然,每次回老家,老万都会像如假包换的诸葛亮一样给他们出怎样超生又让季苏不被开除公职的主意,他们要敢说点不同意见,老万就把脸拉得跟门板似的,又长又硬,让全家人都兜着满肚子的小心翼翼,把万家强和季苏弄得挺尴尬,好生生的,就好像做了对不起这个家的事情。
时光一年又一年地摇晃着过去,万家顺还在城里替别人开出租车。因为国际大环境一般,万家强的公司,既没扩张,也没缩水,去年还买了一套临海大宅,在外贸企业纷纷关张倒闭的情况下,他能混成这样,已是偌大的胜利了。
于是,还住着老房的老万望着村里此起彼伏的新房说,万家强说了,再过几年就把他和老鲍接到青岛享福,老家这房,还花钱费力地折腾啥?除非他想翻盖给老鼠和蜘蛛住!
村里人说是啊,是这么回事。
老万这么说,不是阿Q心理,而是认真这么认为的,万家强也认真地那么表达过。
也有人嘴贱,故意逗老万,说:“老万,别吹了,家强上学结婚你没出一分钱的力,人家能接你进城?”
老万就一翻白眼说:“照你这么说,我家顺在家强身上出力了?”
把人堵得半天都上不来一句话。老万就会得意地说:“他兄弟没在他身上出一分钱的力,他都把他兄弟一家三口弄进城去了,好歹他还吃过我种的粮食吃过他妈的奶,你觉得他能撂下我们老两口不管?”
一直把人逼得心服口服了,老万才鼻子眼里全是醉地望着满村的新房说:“我家家强在城里买间茅房的钱就能在咱棉花村盖趟崭新的大房!”
所以,棉花村的人说,如果万家强在城里买的临海大房能装上轱辘拉回来,老万一定会开着他的破拖拉机去拉回来在棉花村敲锣打鼓地转上个十圈八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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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老万的日子过得很糟心,哪怕万家强在电话里和他说新房马上就拿钥匙了,还是提不起他的精气神儿。
都是让万春燕闹的。
万春燕是谁?
不仅是老万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还是老万一手拉扯大的。因为他们的父母,在万春燕七岁那年,前后脚地没了,丢下才十四岁的老万和七岁的万春燕。当初,多少叔叔婶子劝还是个半大孩芽子的老万把万春燕送人得了。老万不,说爹妈没了,活要和妹妹一起活,死就和妹妹一起死。那会的万春燕是个多可人的姑娘啊,被风和阳光摩挲得黑黝黝的小脸蛋上,一双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招人爱着呢。
后来,半大孩芽子老万风一把雨一把地把万春燕拉扯大了,很多时候,他不觉得自己是万春燕的哥,而是像她的爹。不仅他自己这么觉得,整个棉花村的人都这么说。因为万春燕,老万真没少吃苦,一个大老爷们,不仅下得了田,修得了屋,还缝了一手好针线,织了一手好毛衣,都是让万春燕逼的。
万春燕十几岁的时候,也成了爱臭美的姑娘,别的姑娘有亲娘,衣裳缝得漂亮,毛衣织得俊。可她没有娘亲,就没有这些,就回家和老万哭。老万让她哭得心酸,心一狠,居然都给学会了。也是因为万春燕,老万二十七了才娶上媳妇,早先,因为拖着个妹妹,没人愿意嫁她,乡下有说法:刁姑妈坏大姑。意思是在男人的婚姻里,姐姐妹妹一个起好作用的也没有。万春燕打小就让老万给惯得不成样子,要没点来头,谁家的闺女敢嫁老万?
棉花村的人说,也就老鲍了。
老鲍是老万的老婆。
老鲍能降得住老万和万春燕,靠的是病。
没错,因为老鲍有病,就把这兄妹俩给降住了。
老鲍小的时候,从马车上摔下来过,虽没摔傻,但把脑子摔出了毛病,不能生气,一生气就打挺昏过去。有人说老鲍这毛病叫紧牙关,也有人说老鲍得的是羊角风,在乡下,谁家有个羊角风就跟有个精神病一样让人瞧不起,而娶了或者嫁了个羊角风的人更让人笑话,老万很生气,年轻那会带老鲍去大医院检查了,说是神经官能症,回来以后,老鲍的诊断证书老万整天带身上,见人就掏出来给人看,证明老鲍得的不是羊角风。
老鲍一昏过去,老万就吓得一颗心给碎成了好几瓣,所以呢,为了别有一天真把心脏吓碎了,不仅他自己不惹老鲍生气,万春燕惹老鲍生气也不成。担惊受怕全在他这儿呢,何况老鲍的肚子争气,一口气给他生了俩儿子。所以,整个棉花村的人都说,别看老万小时候受了不少罪,可老天看着呢,后天都找补给他了。
老万觉得也是,甚至,有时会有点翘尾巴,觉得儿子们之所以混的不错,是他当年吃苦的福报,每每咪两口酒,就这么和老鲍说。老鲍不是呸他就是拿白眼球挖他,说家强有出息,那是根子好。
老鲍的父亲是财主,她父亲的父亲是秀才,要不是取消科举考试了,说不准能考个状元呢。每每说起这些,老鲍就怀念骑着快马也回不去的一百年前,仿佛只要一百年前的社会制度还在,她会不会是相府千金不敢说,但朱门大户里的千金是肯定了的,只要她是朱门大户里的千金,就一定不会嫁给老万这种大老粗,也犯不着受万春燕的气。
她和老万结婚那会,万春燕还没结婚,要不是她有一生气就昏倒的毛病,得让万春燕气得一天上一百回吊。
在乡下,别人家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可万春燕就是一家有女无人求,倒不是万春燕长得丑还是有啥毛病,是老万把她宠坏了,骄横跋扈得出名,让十里八村的男人们宁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敢往家招惹她。直到有天老万去乡政府驻地办事,遇上了老金。
那会的老金快三十岁了,在冰天雪地的东北边疆站了七八年岗,复员回来,父母早已过世,房子也让结婚成家的哥哥霸了。他没地去,就背着行李卷到乡政府要政策。要了半个多月,也没人给个正面答复,窝窝囊囊的老金就在乡政府门外的屋檐下猫了半个多月。老万见着他时,已经胡子拉碴挺不像个样子了。
几句话,老万就把老金领了回来,没敢说是给万春燕领的女婿,而是让老金先在家住下,刮胡子理发地梳洗干净了,又养了几天,脸上的颜色也红润了,才悄悄问万春燕怎么样?万春燕想了想,觉得老金收拾干净了不难看,看上去也是个能由着她往脖子上骑的主,就应了,但提出一个条件,让老万给起趟房子才嫁,要不然她这辈子就老死在哥哥家了。
一趟房子怎么着也得四间,又是砖瓦又是水泥的,哪儿是一个钱起得来的?把老万愁住了,老鲍气疯了,在家指桑骂槐说哥把你拉扯大,还拉扯出罪来了?你当他是谁,是你爹啊?他是你爹你也得是他儿的?你长那个是他儿的家把什了?末了,还是老金解了围。老金说嫂子你别骂了,起房的钱我有。
原来,老金有复员军人安置费,正好能起趟新房。万春燕这才顺溜地把婚结了。
现在,把老万搅得寝食不安的,也是万春燕这趟房子。
万春燕和老金就生了一独生姑娘小金,小金在县城打工的时候和同事大龙谈上了恋爱,万春燕就琢磨着,大龙家弟兄好几个,干脆让大龙当上门女婿得了,就和大龙父母商量,大龙父母虽然为难,但还是答应了,但提出了一个条件,让万春燕起趟新房,起新房前先让孩子们把婚结了,等新房盖起来,收拾好了,再让小两口回来住,免得让人把大龙看成是上门女婿瞧不起。看看窝囊了一辈子的老金,万春燕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就应了,把小金嫁过去以后转年就动手翻盖房子。
按说她翻盖她的房子,和老万没半毛钱的关系。
可因为太贪,也因为欺负老万欺负惯了,万春燕愣是把房子翻盖得和老万有了扯不清的关系。
万春燕家和老万家是隔壁邻居,万春燕家在东,老万家在西,两家中间隔着不到两米的夹道,算是两家共有,里面堆着两家的破破烂烂,为这,老鲍和万春燕也没少怄气。过分的是,万春燕翻盖房子,居然不声不响地把夹道全给吃到了房子里头,把新房盖成了和老万家的房子山墙挨山墙。这还了得?在老鲍看来,简直就是骑脖子上拉屎,欺负到头顶上了,就天天和万春燕造饥荒,万春燕家的墙基垒了她就去扒、她扒了万春燕就又垒,牵牵拌拌地不知折腾了多少个来回,万春燕的山墙还是垒好了,这不,今天就要上大梁了,也是为了震一震老鲍,万春燕光上梁酒就请了十好几桌,熙熙攘攘地坐了一院子,就等鞭炮一响,大梁上了墙就开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