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生的暖熙人生
文:连谏
1
想起何春生这个名字时,我的心是暖的,我们在同一个部队大院长大,在围成一个长方形的平房里,隔着若大而空阔的院子,我家与何春生家打对门,夏天一到,平房里的孩子都聚集在院子里,何春生就是我们的孩子头,他总是拿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光滑枝条,坐在院子中间那堆高高的废旧汽车轮胎上,像只趾高气扬的猴子,给我们讲他所知道的奇奇怪怪的事。
何春生非常有号召力,他像只打头的马蜂,率领着一拨孩子轰地跑过来、又轰地没影了,一旦大院里有破坏性事故发生,大家往往是想也不想地就把罪魁祸首的帽子给何春生戴上了。
为此,何春生经常挨鸡毛掸子,他的母亲总是一边抽他一边哭她死去的男人,挨了打的何春生一声不吭地咬着嘴唇,低眉顺眼地任由鸡毛掸子在身上劈里啪啦,一大颗眼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晃晃悠悠地就是不肯落下来,看到这里,来告状的人就于心不忍了,一边从母亲手里夺鸡毛掸子一边劝,大意是,来找家长只是为了让何春生别再这样了,并不是让他挨打的。
这时的何春生就会默默地站到一边,不时用余光扫一扫泪水涟涟的母亲,说真的,何春生不怕母亲揍他,却最怕母亲揍完他又抱着他哭,每每这样,他就难受得恨不能让母亲再狠揍一顿,长大之后,他终于弄清楚了那种感觉,是内疚。
何春生在小小年纪时就明白了母亲的不易,父亲是位军人,母亲刚怀上何春生时随军进城,然而,好日子没开始就结束了,为了给怀孕的妻子增加营养,父亲去冬天的大沽河凿冰钓鱼,不小心掉进冰窟窿,直到次年开春才找到尸体,不仅不是烈士,连牺牲都算不上,原本说好,母亲生完孩子就到军人服务社上班的事,随着父亲的去世也打了水漂。
生完何春生,母亲在附近的农贸市场摆了一小摊,专卖家乡炉包,赚了钱给何春生买进口奶粉吃,就这样,襁褓中的何春生闻着香香的炉包味一天天长成了一茁壮的半大小伙子。
何春生太能闯祸了,大人们都不愿自家孩子们和他玩,这些,何春生当然知道,孩子们一出大院,就像聚拢而来的麻雀,马上就呼啦啦地聚到他身边,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向他表达仰慕。所以,半大小子何春生进出大院时,总是瞭着天空中掠过的一只鸟或是一片飞叶,满不在乎地打着呼哨。
放学后,何春生都要去帮母亲料理炉包摊,帮母亲算算一天的帐,在天黑透的时候,娘俩把摊收了,一起回家,何春生对母亲的体恤,常常惹来相临摊子上的女人们的羡慕,失了分寸的夸奖话,像躲也躲不过的雨,劈头盖脸地往他和母亲的耳朵里砸,每每这时,母亲脸上就洋溢着藏也藏不住的幸福。
2
我喜欢跟何春生一起上学放学,有他在,谁也不敢欺负我,那时,我一味贪长,身体瘦得像一截长竹竿,又喜欢留短发,穿运动装,如果不说,压根没人能看得出我是女孩子,我喜欢跟着何春生去海水浴场捉螃蟹,到礁石底下摸海参,这些都非常刺激,看着我玩得疯头疯脑的,何春生常常鄙夷地说:我一直怀疑你是投错胎了,你应该是个男人才对。
现在想来,这话有点恶毒,但是,那时我感觉不到,随便他怎么讽刺我,我都依然像小赖皮一样跟着他,直到有一天,坐在学校花墙上的何春生看着我,皱皱眉头说:你能不能别老是跟着我?
我很天真地问为什么。何春生瞪了我一眼,埋着头,小声说:有人说你和我在谈恋爱。
我有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讷讷说:谁说的?
何春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问了,反正你以后别跟着我了。说完,何春生就从花墙上跃下来,意气风发地走掉了,他的背影,那么骄傲,好像赢了一场战争。
放学后,我和往常一样,跟在何春生身后往车站走,走着走着,何春生突然停下了,转过头,有些恼火地盯着我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老跟着我了嘛!
所有的同学都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我,我愣了半天,没返过神来,何春生趾高气扬地看看我又看看周围的同学,好像终于成功地向大家宣布是我非要粘着他,而他对我,压根就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气鼓鼓地看着何春生,脸涨得通红,好半天,我才气鼓鼓说:谁跟着你了?周围这么多同学往外走你怎么不说他们跟着你了,你也不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一破胖炉包的儿子,一身猪大油味,谁屑得跟着你!
何春生显然没想到我会说这么恶毒的话,这些年,他的母亲越来越胖,大家给她取了外号叫胖炉包,但是,没人敢在何春生面前这样喊,认识何春生的人都记得,他曾举着一块砖头把一个喊他母亲胖炉包的北方大汉追得满胡同逃窜。
话一出口,我也有些后怕,就装出不和他一般见识的样子,雄赳赳往车站去了。
谢天谢地,何春生没并没追上来骂我,只在第二天上学的路上,他从后面跑到我前面,站住了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和你一块走路吗?
我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快步往前走,何春生契而不舍地追过来说:你长那么丑,我可不想让人当我是同性恋。
说完,他就飕飕地往前跑了,我几乎是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幸灾乐祸的背影,然后,闭上眼,哇地一声,就哭了。
从此后,我半年没理何春生,即使狭路相逢,我们也是早早移开目光,看着远处,假装对面走来一个陌生人。
直到冬天的一个周末,我正在家看书,突然,听见有人在窗外喊我,我站起来有看,是何春生,我剜了他一眼,砰地关上窗子,过了一会,窗玻璃上响起了小鸡啄米一样的声音,大有我不应声他就一直敲下去的意思,没辙,我只好推来窗,没好气地说:帅哥,找恐龙有什么事?
何春生贼眉贼眼地对我又是作揖又是打拱地讨好:家里有没有人?
我警惕地看着他:问我家有没有人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