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阳光
文：连谏
19岁的春天，她从职业学校毕业后，来到这座城市，在个体诊所做了护士。
她租住的平房窗台上，有株太阳花，从老家带来时，只有三片柔弱的叶子，被她栽在玻璃的罐头瓶子里，摆在窗台上。下班或是工休的日子里，她趴在窗台上，看它小而羸弱地颤抖在晚风里，她的心，就无端地潮湿了起来，觉得它很像自己，因了这窄陋的环境，几乎与太阳无缘。因为她住的平房，与对面邻居家的房子几乎挨在了一起，仅隔了能容一人过身的窄窄走道，每天的阳光，只能艰难地从两个房檐间的缝隙挤进来片刻。
为了让太阳花享受到稀有的阳光，她总是不停地移动罐头瓶子，看着阳光穿过了它薄薄的花瓣，微微地剔透着，她就笑了。
后来，她窗子对面的住户搬走了，再后来，一个年轻男子搬了进来，当他扛着一只巨大的编织袋穿过窄窄的走道时，差点把太阳花蹭到地上，她瞪了他一眼：嗨，小心我的花！
他回头，看看她，又看看太阳花，窘迫地红了一下脸，低低说了声对不起，就逃也似地钻进了和她窗子相对的房间。穿过窗子，她看见他笨拙地从编织袋里掏啊掏啊，终于，掏出了一条大花被子。
不知为什么，看一个大男人抖着一条充满了乡土气息且艳簇簇的被子，让她感觉特滑稽，就扑哧一声笑了。
他闻声看来，仿佛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就潦草地把被子叠了一下，堆在了**，回头，用乡音很重的普通话说：俺娘说自家缝的被子暖和。
她笑得就更凶了。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知道了他来自山东莒县，一个很贫瘠的地方，贫瘠到了他考取了大学却不得不放弃，来城里找了份送水工的活。
从那以后，每天清晨，她都能听见他推着一辆笨重的旧式自行车出门，黄昏时分，他骑着自行车穿过了长长的巷子，一路铃声清脆地回，稀里哗啦地开着街门，把自行车扛进来。
尽管送水工很辛苦，工资也低的可怜，可，他照样会失业，在没找到工作的日子里，他一手拿了冷馒头一手拿了书本，认真地看，看累了，就会抬眼，望望她这边，看得出，他对她很有好感，似乎总是想找机会和她说话。
可是，她一听到他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就想笑，她一笑，他就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就一头扎回书里去。有时，她一抬头，就看见他的目光，直扑扑地看过来。
她瞪他：看什么看？
他局促地笑了一下，指指窗外那一抹稀少的阳光：你看，这阳光，像不像是滴下来的？
她顺着他的指去看，果然，看到了一抹阳光，像是从两个相挨很近的屋檐上滴下来的呢，那么明媚地滴在了窄仄的过道里，冷丁地就让她想起了鲁迅先生在文章里写的：物以稀为贵。
因为稀少，那一抹阳光，就美得不像话。
后来，再发现他貌似在看她，她也就不语了，知道他是在对那一抹像是滴下来的阳光入迷，并不是在看她。
时光缓慢流转，他不懈地努力，终于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只是，依然住在她对面那间破旧不堪的旧房里，推窗看见他时，她会半是玩笑地问：你怎么不搬家？
他笑：因为这里有阳光滴下来呀？
她笑笑，不再说什么，然后，她有了男朋友，每当她周末带男朋友回家，无论天气多么酷热，他的窗，总是关得严严的，等她送男友出门返回时，总会看见他正在推开窗子，如获大赦一样地仰望着窗外的一隙天空，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好像窒息得很。她就笑：大热天的，你干嘛关窗啊？
他红着脸说：两个房子挨得太近了，我怕你们觉得……
她的脸，嗖地红了一下，心里有点恨恨地想，既然你知道怕我们难为情，为什么还不搬走呢？只是想想而已，她也明白，即使他搬走了，房东还不知会把这房子租给另外一个什么人呢，倒还不如他一直住在这儿，至少，她知道他是个本分的人，让她这个单身在外的弱女子不必额外地为邻居不淑而操心担忧。
她的爱情遭到了男友家人的反对，原因不过是，她家在外地，工作不稳定，这场爱情的最终湮灭，狠狠地损伤了她的心情，像是赌气般地，她找了个离异男人飞快嫁掉了。
结婚前夕，未婚夫来帮她搬家，她把已经挤满了太阳花的罐头瓶子也搬到了车上，未婚夫扫了一眼，拿起来，顺手扔掉了：要它做什么？咱家里有的是名贵花草。
望着支离破碎在地上的太阳花，她突然地难过，在这座异乡的城市，是它，陪了自己5年，见证了她的整个青春，知晓她的每一个心事……她下车，把散落的太阳花一一地收拢好，抱在怀里流泪时，他从房间里出来，笑着说：给我吧，我喜欢看站在太阳花花瓣上的阳光。
可以想像，一场赌气般的婚姻，不会有太多的幸福，郁郁的光阴里，她时常会想起那瓶被他收留的太阳花，它们长得怎样了呢？
脚像被什么牵着一样，就去了窄巷。
只是，他不在，邻居说，他和人打架，受了重伤，据说是因为一瓶太阳花，因为来找他事的人怀疑他和自己的老婆有瓜葛。他辩解，男人就动了手，摔了他瓶子里的太阳花，他恼了，两人动了手。
她大吃一惊，隐隐猜到了什么，问了他所在的医院，奔去看他，他躺在**，胳膊打着石膏，头包的像一只巨大的白色粽子，她流着泪，问到底是谁这么狠。
他笑微微地说：一个陌生人。
她不信，一定要问是谁打了他，他依然是说陌生人。
她怒冲冲回了家，质问丈夫，果然是他干的，原因很简单，丈夫帮她搬家时，当车拐过巷口，回头看，发现他抱着那瓶支离破碎的太阳花，望着车去的方向，泪流满面。于是，丈夫起了疑心；于是，去找了他。他怎么都不肯相信，一个因她的离去而泪流满面的男子，会和她没有任何感情纠葛，激怒之下，丈夫动手了，将他打成了重伤，事后，丈夫也怕，而他，却将他推走了，跟他说：他是喜欢过她，只是，出于自卑他一直不敢对她表达自己的感情，因为他不过是一来自乡下的打工仔。
他告诉了她的丈夫，他不会报警，也希望他不要告诉她，因为不想让她知道了难过，只要好好待她，他就很开心了，因为，爱上一个爱不到的人，最好不要告诉她，怕他的爱，会成了她的烦恼。
她泪流满面，终于明白，这几年中，那抹让他入迷的一滴阳光，竟然一直是她……他隐秘而真挚地爱过她，却从不想要结果，只想让她的快乐轻盈而透明，世间最好的爱，就像一滴阳光，它纯粹而轻盈，却从不索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