馈赠
文：连谏
去年春天，我回小城，父母跟我絮叨妹妹刚买了新居，两房一厅的房子虽不是很大，但妹妹一家三口住起来也足够了，第二天我便兴冲冲地去看妹妹的新房并新房里的她，路上为外甥买了N多零食。
外甥去幼儿园了，妹妹和我短暂寒暄了一会，就继续趴在缝纫机上喀哒喀哒地赶活，我便站起来参观她的新居，房子不大，但结构紧凑，**水泥地面，虽然没经过任何装修，但收拾得很干净，唯一不入眼的是那些跟着她搬迁了几百公里的家具，它们本身的做工与质地就不怎么好，在搬迁的路上，被磕碰得遍体鳞伤，边边角角上都露出了里面白森森的刨花板，破败而顽强地陈列在没经任何装修的房间里继续履行着它们的使命，使得这个简陋的家，看上去多少有了些让人心下潸然的寒酸。
妹妹边在缝纫机上忙活边和我说话，那些定好了时间要取走的衣服，客户并不会因为我的打扰而允许妹妹拖延一天的交货时间，这是商业信誉，妹妹是个要强而且自尊骄傲的人，当年她在青岛做工时认识了尚在部队服役的妹夫，当他们的恋情曝光时，全家上下，几乎炸了锅，群情沸腾，因为即将成为我妹夫的这个男子除了一腔对妹妹的深情之外，身无任何长物，家在贫瘠的鲁西南山区，而他嘴讷，无任何一技之长，将来唯一的去处就是回到那片靠天吃饭的贫瘠山区，要知道，妹妹不仅是我们姐妹几个中最漂亮的，就是在方圆几里内也是出类拔萃的既漂亮又心灵手巧的女孩，用邻居的话说:在本地，就是闭着眼摸也会摸到一个比妹夫优秀的男子。
那段时间，亲戚朋友几乎软硬兼使，可妹妹嫁妹夫的念头却是铁了心。终于还是力排众意嫁到了几百公里外贫瘠小镇，日子过得虽然清苦，倒也夫妻恩爱，只是，外甥出生后，为给孩子一个不甚闭塞的成长环境，前年，妹妹拖女携夫离开鲁西南的那个闭塞山村，迁回小城，租了一间小店面重拾裁缝旧业，去年开春，又东凑西借买下了这套房子。
要强的妹妹背着一身债，寝食难安，拼命做事，恨不能不吃不喝不睡，只要早日还完外债。
妹妹很忙，还要偷空和我说话，我心下不忍，早早告辞了出来，走在小城的街上，我无法忘记妹妹日见憔悴的面孔，还有，在晚春里顺着她额上的头发往下滴的汗水，以及那些遍体鳞伤且做工粗糙的家具，它们触目惊心地扎疼了我的心，原本，她可以拥有比现在优越得多的生活，只因着坚持了对爱情的淳朴信念，她便一脚跌进了艰辛。
路过一家家具店时，我踟躇了一下，便闯进去，一口气挑了不少家具，送货地址填了妹妹家，然后，我给妹妹打了个电话，轻描淡写说:一会会有家具店的去给你送家具，是我的烧炕礼啊，别嫌少。
在小城有个风俗，买了新房，亲戚朋友都要来贺喜送礼的，名曰烧炕。我知道，就妹妹的脾气，若没合适的理由，她是断不肯收下这份礼物的。
妹妹在电话里愣了一下，我不待她多言，就扣了电话。当晚，妹妹和妹夫到母亲家吃饭，两口子话很少，即使说，也是让人感觉生分的感谢话，口口声声，那套家具就当是我借给她的钱，等她经济从容了便还我，说这份烧炕礼太重了，死活不肯受，我几乎为这见外的话与她翻了脸，坐在一旁的母亲，悄悄拽了拽我的手，招呼着大家吃草莓，把这个话题搁在了一边。
妹妹走后，我还在为她执意要还我家具钱而又气又心疼她，母亲见状，坐到我身边说:那家具钱，如果你妹妹还，你一定要收了。
我忽然觉得母亲也认真得有些迂腐了，虽说亲兄弟明算帐这句话有些道理，但送这套家具给妹妹，是我发自内心的对妹妹的感情，我宁肯花点钱让她的生活看上去舒服些，这样，我的心下会好受些，因为她是我妹妹，我不愿看她生活在清苦中。
听了我的辩解，母亲踟躇着半天没说话，末了，才艰难启齿:你别怪我多事，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眼下，正是你妹妹最艰苦的时候，你想帮她一把，但是，你知道吗?你妹妹虽然会感动，但是，她会不安的。
我惊异问为什么?明明我送给妹妹的是一份温暖，怎会到了妹妹拿里就背离了初衷，变成了不安。
母亲说：因为她现在没经济能力送任何东西给你，还有，再去她家，也不必大包小包地买那么多东西，对于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接受过多无力偿还的温暖就成了负担，即使你们是亲人。
我的心，一下子便羞惭在地。
每个人的自尊都是有软肋的，丑陋是天生丑陋的人的软肋，个矮便是身材矮小的人的软肋，而金钱就是经济困难却极自尊的人的软肋。
我的馈赠，戳动了妹妹的软肋，她买房欠了几万元的外债，经济上捉襟见肘，尽管那些家具破败，但是她用得舒心塌实，因为那是她自己的，尽管我送的新家具看上去很美，在她心里，却是如刺哽喉，因为我的馈赠，是她暂时无力回赠的，对于一个自尊骄傲而敏感的人来说，收到一份无力回赠的馈赠，是件痛苦的事，尽管我坚持认为自己馈赠的是份情义，却忘记了无论任何一种情义都是因着互来互往而日益深切的，当情义因着无奈成了单向，对于受者，它便成了债。
将会成为债的情义，没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