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顾怀渊面色纹丝不动。“三弟说得是。”他声音平缓，带着体制内浸润多年的那种特有的、不疾不徐的腔调，“胤廷有出息，是顾家的福气，也是父亲教导有方。”
“不过——”他略一停顿，眉头微蹙，恰到好处地凝出三分忧色，转向顾念章，“爸，前几日我去参加个内部研讨会，听到些风声。”
堂内空气骤然一紧。
“如今上面对于资本，尤其是涉及关键技术、核心数据跨境流动的民营资本，”他语速放慢，每个字都像在秤上称过，“关注度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总的精神是：鼓励创新，但必须确保绝对安全、绝对可控。”
他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顾胤廷，像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重。
“有些红线，”他顿了顿，“是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近了。”
话说到这里，才真正转向顾胤廷，语气变得语重心长，仿佛掏心掏肺：“胤廷啊，你站在风口浪尖上，感触应该比我们这些老家伙深。风光越盛，越要如履薄冰。大伯在体制内这么多年，见得太多了——多少企业，‘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根基不牢，方向一偏，顷刻间就是……”
他没说完，只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压得人胸闷。
顾承宇在他父亲身后，脖子不自觉地向前伸，嘴唇翕动，想附和什么。顾怀渊头未回，只极淡地向后瞥了一眼。那一眼像冰水浇头，顾承宇立刻缩了回去，脸皮涨红，手指蜷进掌心。
顾胤廷神色未变。灯光下，他侧脸的线条像刀刻出来的一般利落。
“多谢大伯提醒。缙云从创立第一天起，立身之本就是合规与安全。所有技术合作、数据流转，都严格遵循国家法律与监管框架——有些标准，我们自我要求比行业通用准则还高出一截。”
他语速平稳，吐字清晰，每个字都落得实实在在：
“您提到的风向，缙云战略部三个月前就有专题研判。目前已经调整了部分海外研发中心的协作模式，重新签署了数据交互协议。最核心的技术根系、最敏感的数据主权——”他微微一顿，抬眼看向顾怀渊，目光清亮，“百分之百，牢牢扎在国内。”
最后，他轻轻补上一句：“祖父常教导，做生意要懂政治，识大局。胤廷不敢忘。”
堂内静了一瞬。
姑姑顾怀瑜就在这时温婉开口。声音不高，清凌凌的，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听大哥和胤廷说起这些，我倒想起一桩事。”她指尖仍抚着腕间玉镯，唇角含笑，目光温柔地望向主位的顾念章，“祈家在江城参与的那个‘长江新经济带’项目，也是如履薄冰，每日战战兢兢。如今这世道，守成已是不易，开拓更是难上加难。”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婉转低回，带着女人特有的柔软力道：
“还是爸爸当年有远见，早早布局，让胤廷走了‘科技兴企’这条路。如今看来，真是踩在了时代最紧要的鼓点上。”
话到这里，极其自然地一转，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锐光：
“只是啊，这领头羊的位置，风光是风光，可盯着的人也多。风刀霜剑，明枪暗箭，只怕片刻不得安身。”她目光转向顾怀琛，语气里添了几分真切的心疼，“胤廷年纪轻轻，肩上担子就这么重，我们做长辈的，看着都悬心。”
她声音放得更柔，像春风拂柳：
“若是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家里家外都能操持妥当、关键时刻还能帮衬一把的贴心人，咱们也能少替他担些心。”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轻“呀”了一声，“前儿个我去深城，见到胡家婶子，她还拉着我问呢，直夸瑾姐姐好福气，养出胤廷这般出众的儿子，也不知道哪家的姑娘有这等造化。”
“胡家”——陈瑾的舅舅家，东南地区根基深厚的世家。
轻飘飘几句话，把“联姻”这根针，裹在锦缎里，稳稳扎进了每个人的心口。
顾怀琛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他才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揭开盖子，轻轻拨了拨浮叶。白瓷盖与杯沿相触，发出极轻、却异常清晰的一声“叮”……
顾怀琛抿了口茶，放下。动作从容，一丝不乱。
“怀瑜总是考虑得周全。”他看向妹妹，脸上浮现出兄长式的、略显疏淡的笑意，“胤廷的婚事，他自己有主张。我们做父母的，自然只盼着他好。”
微微一顿，“胡家门风清正，家教是好的。不过——”他抬眼，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顾念章身上，声音沉了半分，“姻缘二字，终究讲究个缘分。急不得，也强求不得。”
顾念章手中盘动的核桃，在这一刻，停了。老爷子将它轻轻放在紫檀茶几上。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像沉睡了千年的古剑，一寸寸出鞘，扫过堂下每一张面孔。
“胤廷的路，”顾念章开口，每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碾磨出来，“让他自己走。”他微微向前倾身，“顾家的男人，肩膀上扛得起山，心里头也要装得下海。要有担当……”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顾胤廷脸上，“更要有决断。”
“但是，有两句话，你给我刻在骨头上。”
“第一，根不能歪。你的根在哪儿？在津港，在顾家，在这片土地上该守的规矩、该尽的责任。”
“第二，家不能散。外头的风雨再大，雷霆再猛，关起门来，血脉相连——”
顾念章重重吐出最后六个字，一字一顿，像铁锤砸钉：
“打、断、骨、头，连、着、筋！”
三叔顾怀瑾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顾怀渊没再说话，只是，眼睛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