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胤廷确实如他所说，“寸步不离”。他在客厅处理工作，监控着内外安全；洛施之在客厅的另一端写方案、开视频会议。他提醒她吃药，监督她作息，甚至开始根据她的口味（被他迅速摸清）让陈叔送来搭配好的三餐。
他没有再越界，举止有礼，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那种无处不在的注视和掌控，以及偶尔不经意流露的、深沉难辨的眼神，都让洛施之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她的生活被彻底重组，纳入他的轨道。渐渐地，一种诡异的习惯开始滋生——习惯醒来有温水，习惯有人提醒吃药，习惯工作累时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的身影，甚至习惯空气里属于他的清冽气息。
危险，却令人沉迷。
这天晚上，洛施之在整理张会计女儿张婷婷偷偷送出来的一份模糊的扫描件——是张会计记录的、丰华化工通过“旭程咨询”等皮包公司走账的零星痕迹。资料不全，但指向清晰。
她看得入神，没注意到顾胤廷何时走到了她身后。
“有新发现？”他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
洛施之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合上电脑，但已经晚了。顾胤廷的目光已经扫过屏幕上的内容。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道：“这份名单里第三个人，上个月已经‘病退’，举家迁去海南了。你查不到更多。”
洛施之心头一凛：“你怎么知道？”
“因为让他‘病退’的人，是我爸。”顾胤廷语气平淡，他低头看着她，眼神深邃，“靠你手里这几张模糊的扫描件，和不要命的横冲直撞，扳不倒他们，只会搭上你自己。”
他俯身，双手撑在她座椅两侧的扶手上，将她困在方寸之间，气息可闻。
“洛施之，你想做照亮黑暗的光，我不拦你。但你要记住，”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致命的诱惑和警告，“光需要灯罩，需要稳定的电流，需要不被风雨轻易吹灭的庇护。现在，我就是你的灯罩，你的电流，你的庇护。”
他的目光灼热，锁住她的眼睛：“接受它，利用它。和我合作，而不是对抗我。这是你唯一能走到最后、并且安然无恙看到真相的路。”
洛施之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这张在七年时光里褪去青涩、雕刻出成熟魅力与冷酷力量的脸，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夜色浓稠如墨，透过窗户，将两人笼罩在暧昧的光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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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顾念章的八十大寿，没张扬。
津港圈子里都懂——真正的分量，是看那晚谁能踏进顾家老宅的偏厅“松鹤堂”。正宴上的觥筹交错不过是前戏，散了席，门一关，留下来的才是真章。
松鹤堂里没开顶灯，只亮着几盏黄花梨木架上的宫灯，光线昏黄温润。博古架深处那座西洋鎏金自鸣钟，“嗒、嗒、嗒”，一声声慢条斯理。空气里有沉香，上了年头的海南沉，清洌里透着一丝苦味。
顾念章换了身暗青绸衫，坐在紫檀罗汉床正中央。手里一对盘了不知多少年的核桃，枣红色，油亮亮的，在他枯瘦却极稳的指间缓缓转动。
老爷子眼皮耷拉着，似睡非睡。
堂下，人影分明。
长子顾怀渊坐在右下首，一身中山装熨得笔挺，连袖口的折痕都像用尺子量过。他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偶尔抬起，目光掠过对面时，像蜻蜓点水，一触即收。
对面，次子顾怀琛腰板笔直，嘴角天生向下抿着，不笑时自带三分威。他正执一把素银壶，给父亲面前那只乾隆斗彩缠枝莲小杯续茶。
顾怀渊身后半步，立着他的养子顾承宇。他努力挺着胸，眼神却飘——飘向站在顾怀琛侧后方的顾胤廷，飘一下，缩回去，再飘。那眼神复杂，羡慕里掺着不甘，不甘里又透出几分自己都未觉察的怯。
顾胤廷倒像没察觉。他立在光影交界处，一身深色西装剪裁得极妥帖，衬得肩是肩，腰是腰。灯光从他侧脸打过来，鼻梁投下道挺直的影，薄唇抿成一条线。只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沉静地扫过堂内每一个人，每一寸空气的流动。他是今晚的戏眼，自己却像个看客。
三爷顾怀瑾坐在顾怀渊下首，姿态最是放松。意大利手工西装的料子在灯下泛着哑光，袖口一对蓝宝石袖扣幽蓝幽蓝的。嘴角总噙着三分笑，似有若无。
唯一的女儿顾怀瑜破例坐在右侧末端——嫁出去的女儿本不该在此，可她嫁的是江城祈家，身份便不同了。她含笑不语，指尖轻轻抚着腕间冰种翡翠镯子，一下，又一下。身后立着她的独子祈浩辰，继承了祈家男子特有的温润低调，只在与顾胤廷目光相触时，彼此极轻微地颔首——点到为止，心照不宣。
钟“铛”地轻响一声。
顾念章缓缓睁开眼。
目光先落在面前紫檀茶几上——那儿摆着个打开的红木锦匣，明黄缎子衬底，里头安然卧着一把紫砂壶。壶身光素，线条饱满流畅，紫中透赭，在昏黄光线下泛着哑光的润。
“胤廷，这把‘提壁’，是顾景舟早年的功夫。一套俱全，难得。”老爷子开口，略带沙哑，“眼力不错，”他抬眼，目光如古井般深不见底，“心思也用到了。”
顾胤廷微微躬身：“祖父喜欢就好。知道您爱茶，偶然得见，觉得该是您的物件。”
话说得谦，姿态也低，可那“偶然得见”四个字，落在有心人耳里，便是千山万水、千金散尽的轻描淡写。
三叔顾怀瑾“哈”地笑出声，笑声在寂静里炸开，惊得顾承宇肩头一颤。
“何止是‘不错’！”他嗓门敞亮，目光却像淬了冰的针，在顾怀渊父子方向虚虚一绕，“老爷子，要我说，咱们家小一辈里，论眼力、论沉稳、论这份周全——”他拖长调子，扳指又敲了一下，“胤廷是头一份！”
话锋一转，热络地朝向顾胤廷：“听说缙云跟德国那家工业巨头搭上线了？了不得！后生可畏啊！”
“后生可畏”四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