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廷枢说:“那就暂时放弃采铁计划,专心采煤。问题是如果采出的煤只能堆在开平,仍然是死路一条。所以,修铁路事关开平成败,全靠玉翁成全。”
“我当然想成全,可我不是关键。”关键当然是在李鸿章那里,郑藻如叹道,“这件事,只怕中堂也为难。”
两人先把联名的禀帖报上去,过了三天,李鸿章召两人在签押房见面。李鸿章对调淮军驻矿务局的请求很痛快地答应了:“军队调整汛地,总要有个堂皇的理由,你们又想矿上有纠治痞棍的权力,这更非有个摆得上台面的题目。我看这样,就把矿井所在地升屯为镇,叫乔头镇,这样派兵也罢,治理痞棍也罢,都顺理成章。玉轩,景星,你们意下如何?”
这是天大的好事!
“还是中堂思虑周全!”郑藻如说,“这可真给矿局建设提供了万般方便。现在大家习惯上把矿井叫唐山矿,不如直接改名唐山镇更响亮。”
李鸿章想想说:“有道理,唐山唐山,唐代的名山,比乔头镇响亮。”
唐廷枢说:“中堂瞧好了,不用几年,等煤井一出煤,采煤的,运煤的,卖煤的,为煤黑子提供便利的,很快就会人丁兴旺,各种小商贩、客栈、车马店都会开起来,唐山镇的风头一定会盖过开平镇。”
“你说得不错,可是,这要以出煤盈利为前提。”李鸿章说,“如果你们遇点儿困难就摞了挑子,就会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
“不会,不会,决然不会。”唐廷枢说,“只要铁路一修,开平的煤运到天津,先把东洋煤赶出去;再运到上海,与西洋煤一较高下也不是不可能。”
“只怕铁路没那么容易。”李鸿章把一份廷寄上谕和奏折抄件递给郑藻如:
光绪五年二月十四日军机大臣奉上谕:昨据祁世长奏,开平等处开采煤铁,陵寝重地,相距非遥,恐非所宜等语。该处开采矿厂,于陵寝附近山川脉络有无妨碍,着李鸿章详查具奏,慎重办理。原折着摘抄给阅看。将此谕令知之。钦此。
再看祁世长的原折,题目是《奏煤铁开采恐滋流弊请饬停止》。“臣闻滦州开平矿局开采煤铁,附近铁矿,拟一并开采,以资利用等语。臣愚以为利少弊多,利近害远,谨举其略为我皇太后、皇上陈之。”奏折总结三弊。一是有碍龙脉风水,“查永平府距京师五百余里,滦州府境至遵化州界不过一二百里之遥。陵寝重地在遵化州界内,山川脉络未必不相毗连。今若于该处设局开采,泄坤舆磅礴之气,必非所宜。利之所在,人必争先,地方谋利之徒,必多方搜觅,呈报局员,局员以获利为能,将竭力图维,禀请大吏。此厂稍敛,彼厂效尤,一处经营,他处仿照,愈推愈广,将无穷期”。二是有碍治安,“且此采办民夫,半出无业游手,小厂动以百计,大厂何止千名。地为畿辅奥区,又与陵山要隘不甚相远,收此百千犷悍之众,聚则为我徒役,散则为害闾阎”。三是增加狱讼,“民间坟茔动遭平毁,州县狱讼转益繁多,犹弊之显见者也”。
“这不是无稽之谈吗?”唐廷枢说,“风水龙脉之说,本就是……何况唐山是个孤零零的小山,并不与遵化山脉相连。”
“矿工聚众为匪,坟茔动遭平毁,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不值一驳。”李鸿章说,“龙脉之说,在西洋人看来是无稽之谈,可在我大清,不可不慎之又慎!景星,你必须详细考察开平及遵化山川形势,最好拿出地形图说,说明与遵化龙脉无碍,否则,可真有半途而废的危险。”
“中堂,天下山水无不相连,他们要是以此为由阻挠开矿,那可真是百口莫辩。”唐廷枢忧心忡忡。
“当然能辩。”李鸿章说,“你刚才不是说了嘛,唐山并不与遵化境内山脉相连,是自成一脉,又与龙脉何干!你带上精通堪舆的人员去考察一下,再向当地人请教,只要说得清楚,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办。”
郑藻如也说:“景星,你也不必太担心,开平离东陵几百里呢,驳倒他们不是难事。”
李鸿章说:“在咱大清办洋务,没有一件是顺利的,没有这个理由会有那个原因,我们想办点事情,那就得硬着头皮,耐着心性,把这些难题——无论是无稽之谈的理由还是实实在在困难,都得靠我们来解决。所谓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所以一开始我就提醒你们,不能一遇困难就撂挑子。”
唐廷枢说:“中堂放心好了,卑职不会轻易低头,更不敢有负中堂所托。”
“好,你有这番表示,我就放心了。”李鸿章说,“接下来我就说说铁路的事。这件事情,注定要好事多磨。不要说京中的清流,当年我也是反对修铁路的。”
当年——同治初年,李鸿章刚任江苏巡抚,英、法、美三国驻上海的二十七家洋行代表,直接找到他门下,要求建筑上海至苏州铁路,而且他们已经在筹建“苏沪铁路公司”。那时候李鸿章刚开始与洋人打交道,满怀警惕,他向当时的五口通商大臣薛焕请教,认为洋人是想通过这种办法,将苏州也纳入通商范围,因此严词拒绝,“三国所觊觎者,在苏州未通商地方,竟以开路为先,继而经商,万难允行”!当时李鸿章认为,洋人贪得无厌,势必以铁路“占我商民生计”,而且兴修铁路会“凿我山川,害我亩庐,碍我风水”,百姓必群起抗争拆毁。
“那个时候,我与现在京中清流的想法并无二致。”李鸿章说,“不过,毕竟上海领风气之先,几年后,我就认识到铁路挡是挡不住的,但让洋人修不行,必须权自我操。”
到了同治六年(1867年),因为马上就到十年中外修约期,朝廷就洋人可能提出的要求预先进行磋商,铁路是其中重要一项,李鸿章提出仿造铁路的建议,他在复奏中说,“铁路工本,动费千数百万,即各国商众集资,亦非咄嗟能办。或谓用洋法雇洋人,自我兴办,彼所得之利,我先得之。但公家无此财力,华企无此巨资。官与商情易隔阂,势尤涣散,一时断难成议,或待承平数十年之后,中国自行仿办,权自我操,彼亦无可置喙耳”。
“那时候捻匪未除,朝廷内忧外患,就是仿造铁路,也不可能,所以我有数十年之后仿造之说。”李鸿章说,“不过,后来的形势让我认识到,铁路于军国大计均有益处,因此我改变初衷,几年后就主张修造铁路。”
同治十一年(1872年),因为俄国人强占伊犁,李鸿章第一次公开提出“改土车为铁路”的建议。他在奏折中说,“俄人坚拒伊犁,我军万难远役,非开铁路,则新疆、甘陇无转运之法,即无战守之方。俄窥西陲,英未必不垂涎滇、蜀,但自开煤铁矿与火车路,则万国皆伏,三军必皆踊跃,否则日蹙之势难免也”。对李鸿章的建议,当时京中清流无不咋舌以为怪异。
同治十二年(1874年),日军侵略台湾,沿海各省岌岌可危,海防之议兴起。李鸿章抓住这一时机,在《筹议海防折》中借题发挥,再提修建铁路,“南北洋滨海七省自须联为一气,方能呼应联通。倘如西国办法,有内地火车铁路,屯兵于旁,闻警驰援,可以一日千数百里,则统帅当不至误事”。在这份著名的奏议中,他还将兴建铁路、加强国防建设同发展经济、与洋人争利联系起来,“盖既不能禁洋货之不来,又不能禁华民之不用。英国呢布运至中国,每岁售银三千余万,又铜铁铅锡售银数百万,于中国女红匠作之利,妨夺不少。曷若亦设机器自为制造,轮船铁路自为转运,我利日兴,则彼利自薄,不独有益厘饷也,此军国之大利也”!
“可是,朝野上下无不视为海外奇谈,有御史则上折弹劾,认为我李某人看似为国计,实为洋人张目,是帮洋人说话的二鬼子。”李鸿章感叹说,“就是文相也颇不以为然,廷臣会议,皆不置可否。后来我借进京叩谒梓宫的机会,向恭亲王力陈修铁路之必要,六爷却连连摇头,断言无人敢主持!我请他向两宫奏请,六爷说,少荃,就是两宫亦不能定此大计。我当时心灰意冷,决意对铁路绝口不谈。”
去年,洋人私自修建的吴淞铁路试运行,引起京中清流激烈反对,李鸿章想借此机会,买下吴淞铁路自主经营,也多次与沈葆桢函牍往来,可是沈葆桢最后受不住京中清流的压力,不顾李鸿章的劝阻,将重价买回的铁路全部拆卸后运往台湾,弃置海滩,成为一堆废铁。“沈文肃已成故人,我不忍指责。他是屈指可数的敢于办洋务大员,尚不得不屈应时俗,中国要兴铁路、办洋务,是何等艰难!”
这件事情,唐廷枢人在上海,再清楚不过。他当时只怪沈葆桢愚蠢,不知来自朝中的阻力竟然如此之大。
“景星,如今还未修铁路,已经有人提出风水龙脉问题,如果此时再向朝廷奏请修铁路,恐怕不但铁路修不成,开采煤铁矿也有半途而废之虞啊。”李鸿章感慨说,“所以,铁路运煤,恐怕行不通,得另觅他法了。”
他法不是没想过,唐廷枢不说,是想极力促成运煤铁路。现在看,问题并不在李鸿章这里。于是他说:“中堂,我也有所考虑,铁路不能修,修一条煤运河也未尝不可,比铁路成本还要低。英国、美国这些年运河盛兴,货畅其流,也是他们富强之一途。”
“啊,你原来早有打算,如此极好。正巧,你借这次考察风水,顺便将运煤河一便考察。”李鸿章说,“等你考察完了,咱们再议如何?”
门口当差的高喊:“中堂请喝茶!”
郑藻如和唐廷枢弯腰退出李鸿章的签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