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召集几个心腹幕僚和几位淮军将领,研究他的一项重大决定。他要在淮军亲兵营,成立专门的炮队。淮军没有专门的炮队,只有十几门旧式火炮,威力无法与洋炮相比不说,分别配备在几个营中,根本不起作用。
“现在我们淮军各营都配备了洋枪,要讲差距,那就是咱们没有洋炮。洋枪队和英法军队都有专门的炮队,打仗的时候,数十门炮同时开火,威力何其大!目前我们不得不借重洋兵,关键就是借助他们的炮兵。可是,求人不如求己,我们也应该有自己的炮队,而且要配备洋炸炮。攻城炮,野战炮,都要有。洋枪队已经开始裁人,将来费用不会再像从前漫无边际,省出来的银子,我们就用来养自己的炮兵。”
众人无不赞同。炮从哪里来?李鸿章最初的想法,是让士迪佛力帮助想办法,或者从洋行里买,但钱鼎铭认为无论是从英军手里买,还是从洋行里买,花冤枉钱太多。洋行的洋货,也大都是从香港或澳门贩运,何不自己派人去走一趟,开开眼,省得做冤大头。
“这主意好!”李鸿章十分赞同,“马格里一直想买能造机器的机器,什么镗床、车床,我也说不清楚,派人去的时候,顺便也看一下有没有这样的机器。”
于是再讨论派往香港的人员。钱鼎铭算一个,马格里也去,淮军军官也派两人去。
“我大哥如今在广州给涤帅办厘金,和地方上熟,遇到什么难题,你们找他想办法。另外,也向他打探一下,广州那边有没有善造枪炮的人,能挖几个人来,再成立一个洋炮局。现在只有马格里这一个,规模小不说,完全掌握在洋人手里我也不太放心。”
李鸿章急于建成炮队,连年也不让他们过,腊月十五就乘轮船南下了。
封印后,李鸿章总算可以稍稍喘口气了。回想当初来到上海时,大家对他能否保住上海根本没有信心,属吏有意蒙混,太平军则攻城略地,逼得他每天不离军营,自早至夜,手不停披,口不停辩,心不停思,军事、政事、外交、吏治,没有一样能够省心。八九个月的时间,总算都弄出了点眉目。虽然太平军仍然对上海虎视眈眈,新降的常熟、昭文仍在围困当中,但上海的危机已经解除。从内线得到的消息,忠王李秀成已经放弃了争夺上海的念头,慕王谭绍光则只想保住现有的地盘。
李鸿章终于有心情过年了。年前年后,淮军部曲、江苏官员、绅商耆老、同年故旧都来拜年,一直出了正月十五,他的衙门里才稍稍得以安静下来。这天上午吴煦来见李鸿章,说他听到消息,白齐文已经进京,好像去告御状。
“告御状?他告什么?”
“他的意思,他是朝廷封的常胜军统领,抚台无权撤他的职,革留与否,应候旨定夺。”
李鸿章冷笑一声说:“我是一省巡抚,提镇以下悉归节制,他一个三品武职,我当然有临机处置之权,我还怕他告?”
吴煦说:“英国人宁愿把他放走,也不交给我们处置。我怀疑,是不是士迪佛力也有意让他复职。”
李鸿章说:“这不太可能,士迪佛力千方百计要派英国兵头统带常胜军,他怎么可能支持白齐文复职?这样,晓帆兄,劳你去和士迪佛力见一面,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要派戈登统领常胜军,为什么到现在还见不到人?我要派常胜军去帮助解围常熟,统领人选必须尽快定准。”
第二天上午,士迪佛力和一个年轻人来见李鸿章。他首先向李鸿章介绍,年轻人就是戈登。戈登时年二十八岁,两年前跟着远征军到中国来,任工兵队上尉。他的父亲是英国皇家炮兵将军,与士迪佛力私交极好,再加戈登本人严谨、理性、执着,很得士迪佛力的赏识,因此推荐出任常胜军的统领。
士迪佛力向李鸿章解释,戈登迟迟没有到任,是因为英国军官正式出任中国武官,为中国政府效力,必须得到女王和枢密院的批准。去年他就向女王提出建议,但信件往返,需要数月,昨天刚刚收到女王枢密院大臣的指令,授权英国武官为中国政府服务,士迪佛力还向李鸿章展示了他收到的授权书。
李鸿章对戈登说:“我接受士迪佛力将军的推荐,决定奏请朝廷聘你为常胜军统领,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戈登回答说:“我是经过考虑后才接受常胜军统领一职。我认为任何人为镇压这场叛乱贡献力量,都是完成一项仁爱的任务,并且这样做也会极大地帮助大清趋向文明。”
戈登一双蓝眼睛炯炯有神,上唇是浓密的短须,点缀在他的白脸上,显得特别扎眼。他个头又高,身着笔挺的戎装,给李鸿章的第一印象是干练而英俊。李鸿章身高一米八,也留着短须,一双眼睛同样是炯炯有神,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有几分神似。李鸿章心中赞赏戈登,但担心的是他也像白齐文一样不听调度,因此特意问他,是否认真看过常胜军统带协议十六条。戈登表示已经看过,并愿意遵守。
李鸿章对戈登说:“我最关注的是第十二条。这一条说,英国管带官与中国之镇台、道台平行,均应归抚台节制调遣。也就是说,你的官职相当于正二品的中国总兵,等你正式出任后,我会奏请朝廷给予总兵顶戴,这个你可以放心。归抚台节制调遣,你可知其中的意思?”
戈登说:“意思就是,一切听从巡抚大人的军令,这一点请大人放心。”
李鸿章又说:“我革掉白齐文的职务,听说常胜军中的美国军官都不安分,奥伦也无法节制,而这些军官多是炮兵,地位十分重要,你有没有办法让他们听从你的号令,如果他们不肯接受约束,你又有何打算?”
戈登说:“具体情况我已经有所了解,他们敢于不受节制,就是仗着别人不懂炮兵业务。我是炮兵上尉,他们糊弄不了我。他们既然是军人,我就按军纪来约束他们。”
对戈登的这个回答,李鸿章很满意。听说他是炮兵出身,更感兴趣,问道:“淮军打算成立炮兵,到时候请你帮忙训练,不知是否有趁手的人?”
士迪佛力说:“英国陆军有专门的炮队,若大人需要,很乐意派人教练效力。”
接下来,又筹划救援常熟的计划。李鸿章与士迪佛力约定,戈登尽快整顿常胜军,争取二月中旬能够出兵驰援,戈登没有任何犹豫,立即表示遵命。
李鸿章没想到戈登这样好驾驭,十分高兴。他反而担心戈登会不会太过软弱,管束不了常胜军的骄兵悍将。但没过多久李恒嵩用密信报来好消息,戈登已经把闹事的美国人镇服。据报戈登一到常胜军,就组织了五十人的执法队。美国数十名教官带领几百名炮兵在教练场上骚乱,扬言白齐文受到不公正对待,他们要枪毙中国士兵,炮轰英、法教官。戈登带着执法队赶到,查问带头者是谁,却无人理睬。戈登厉声说,如果不交出带头者,他将从美国教官中抓出一个枪决。美国教官挥拳咆哮,英国佬无权惩办美国人。戈登抓出一个咆哮最凶的,下令执法队立即执行。美国人见动了真的,立即收敛了,结果骚乱很顺利被平息。
李鸿章这下放心了,写信给戈登,让他立即出兵救援常熟。二月初十戈登率常胜军赶到福山,与淮军配合,轮番攻击,常胜军以大炮轰击福山城外太平军营垒,淮军则专打援兵。十八日,城外太平军营垒全数被毁,常胜军筑起炮台,以西洋大小火炮三十余尊猛轰福山城一个多时辰,城墙被轰塌数丈,淮军由此冲进城去。太平军兵败如山倒,淮军和常胜军一直追到常熟城外,沿途毁掉太平军营垒数十座。常熟城内的降军坚守了七十余天,此时见淮军赶到,也从城内杀出,太平军溃不成军,李秀成调遣五六万大军收复常熟的计划完全失败。
炮兵出身的戈登极善用炮,尤其擅长测绘,每次战前总是先精心测算,把炮兵布置到最有利的位置,炮兵威力发挥到极致;而一旦到了决战时刻,他又身先士卒,不带武器,只带一根手杖,拿着大烟斗,嘴里喊着“GO,GO,GO”!亲自率常胜军冲锋。常胜军的战斗力比华尔统领时更强,全军上下已经完全服气新统领,称戈登为“常胜戈登”。
李鸿章专折奏捷的同时,又专片奏请授戈登总兵——
再,英国兵官戈登甫经接带常胜军,经臣以常、昭围急,福山兵单,谕令往助,该兵官即星夜带队驰往,与诸将士和衷筹商,并力攻克。英提督士迪佛力前为臣言,戈登奋勇明白,为驻沪英兵头之冠。臣初未敢信,自会带常胜军来臣营,禀商调度,情词恭顺,亟思四出攻剿,迅扫巢穴。又以常胜军习气太重,欲渐渐约束裁制,其志趣实为可嘉。去冬,士迪佛力与臣定议该国管带官与中国镇、道平行,戈登既为中国带兵,似应循照成案,请旨暂假以中国总兵职任,以便臣等节制调遣,俟其事竣回国,再请撤销。是否有当,伏乞圣鉴训示。谨附片具奏。
对李鸿章而言,真是多喜临门。常熟之围已解,是一喜;朝廷调薛焕回京另有任用,五口通商大臣一职由李鸿章署理,则是二喜;还有一喜,他派赴香港的钱鼎铭等人已经回来,除了代曾国藩为湘军买回西洋炸炮一百余门外,也为淮军买回三十门。
洋炮到岸之日,李鸿章按捺不住激动,亲自到码头验看。他在堆满码头的木箱间穿梭,抚摸着乌蓝的炮管,感慨万千。他对陪同的刘铭传和钱鼎铭说:“这次收复福山,解围常熟,我淮军子弟拼命敢战固然功不可没,但在常胜军参战前却时有挫折,而戈登一到,便扭转局面,不到十天,便击溃五六万忠逆大军,其炮队威力可见一斑。我在想,我淮军能够在上海立住脚,关键是很快更改营制,配备了洋枪,因此战斗力比长毛略胜一筹。不过,与洋人军队比,则仍然差距极大。不要说与洋人军队比,就是与常胜军比,省三你是带兵的,你说,让你二倍于敌,与常胜军打,有没有必胜的把握?”
刘铭传说:“大帅,不要说二倍于敌,三倍于敌也无必胜的把握。关键是常胜军的洋炮太厉害,戈登又极其擅长用炮,炮架到什么地方,炮口调高多少,什么炮用于攻城,什么炮用于野战,哪种炮弹威力如何,讲究实在太多。现在打仗,没有炮兵根本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