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暗地庆幸自己没有接受武涉的劝降,更没有接纳李左车的谏言,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现在面对刘邦的决定,韩信忙不迭地表示赞同:“大王此举,乃仁义之君所为,此事陈中尉可担大任。”
刘邦点头道:“寡人正有此意,待与项氏有个分晓,即可遣陈平前往。”
说到楚汉战争,韩信以为现在楚军已陷入汉军、英布军和彭越军的三重包围中,已成强弩之末,此战宜速不宜迟。只要将项羽逼过江东,那天下就是大汉的了。
韩信说这话时,其实内心很清楚,这也只是场面上的话。他据三齐之地,彭越据梁地十数郡县,张耳据赵地,臧荼据燕地,英布据淮南,留给刘邦的能有多少呢?
“齐王所论,亦寡人所思也。今夜为项伯压惊宴后,即到帐前议军。”刘邦又怎么能猜不透韩信的心思呢?从要求封假王到实封齐王,韩信的心理变化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被要挟的愤怒永远留在刘邦的内心深处。可现在他只能将这一切按捺住,他知道此时最重要的是集中力量打败项羽。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张良从门外进来了,禀道:“项伯到了。”
“哦?项伯到了。”刘邦忙起身向外奔去,韩信、张良紧紧相随。
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尽管鸿门宴的风雨历历在目,可世事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时候,刘邦处于弱势,只能忍气吞声,巧于周旋。而项伯作为调解人,出入于楚营和汉营之间,刘邦对他敬重有加。而现在呢?当项羽处于劣势时,他还能一如往日地将自己待为上宾么?当刘邦、韩信、张良出现在面前时,他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甚至有些冰冷。他不说话,等待着刘邦的发落。
“啊!令尹到了。”刘邦竹编冠上的红缨忽闪忽闪地跃动,映照得他一脸春色,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充满温暖,“寡人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项伯面无表情地说道:“败军之将,任凭发落。”
“令尹何出此言,公乃子房挚友,寡人知己,哪来的胜败?请到前厅。”刘邦说着,挽起项伯朝内走去。
大殿上,张良有意坐在项伯身边,以便及时关照。韩信则坐在刘邦对面,可以看见坐在对面的项伯。对于项伯,韩信是再熟悉不过。当年在项羽麾下时,他经常看到项伯与项羽为作战秉烛夜谈,有时候,也会为项羽的鲁莽而发出一阵阵叹息。在刘邦向项伯敬茶之后,韩信举起茶盏来到项伯面前道:“昔日在上将军帐下有数次几于被杀,多亏项公从中斡旋,息项王雷霆之怒,信才有今日。请受信一拜。”躬身举盏罢,将茶一饮而尽。
项伯机械地举起茶盏作为回应,而内心却掠过一阵酸楚。如此良将大才,不能为项王所用,实为可悲。正尴尬中,却见张良起身来到项伯面前,语意中带了分外的真诚和亲切:“良能有今日,皆公之恩。良以茶代酒敬大人。”
项伯忙举杯回应。看见张良,他的心安定多了。他相信,张良必不会加害他。
这时候,曹窋进来对刘邦耳语了几句,刘邦的眉头就皱起来了:“王后怎能如此?”
张良一听,就知道是吕雉审讯淮英出了事,忙暗地向刘邦眨了眨眼睛,煞有介事地问道:“何事惊动大王?”
刘邦会意,忙掩饰道:“与战事无关,乃寡人家事耳!”
当晚,刘邦为项伯置酒,作陪的不仅有张良和韩信,还有樊哙、周勃、柴武、夏侯婴等将军。酒阑席散时,张良邀项伯道:“大人若不嫌弃,今夜你我做竟夜之谈如何?”
项伯身在汉营,一切只能客随主便。
张良的居处就在郡府旁边的巷子里,两人弃车,踩着夜霜漫步前行,不一会儿就到了居处门前。张良拉过项伯交代道:“这就是我的恩公项伯,来见过令尹大人。”
侍卫上前见礼后,纷纷站立两边,看着张良偕项伯进了门。
酒是好酒,菜皆佳肴。然则,从来酒随人心。项伯虽然被奉为上宾,却是带着俘虏的身份,这酒喝起来就显得涩滞。尽管当着刘邦君臣的面推杯换盏,可入口的酒却似苦药,时不时地有浊泪滴入杯中,仅因为灯火明明灭灭,才得以掩饰。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固陵之后,项羽会败得如此快。他更不会想到,城父县尹竟在他们进城之前就投降了汉军。可让他最感心痛的不是这些,而是刘邦的出尔反尔。他连两国之间的议和都可以置之不顾,遑论自己酒席间与他定的姻亲呢?所有心中的块垒,不仅没有借酒浇散,反而在腹中发酵而愈加憋闷。刚一进内室,项伯就“哇”的一声吐了。顿时,酒气弥漫在各个角落。张良一边为项伯拍打脊背,一边传值更的侍卫进来清扫。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不一刻已是天地皆白,琼玉皑皑了。项伯在倾诉了心中的痛苦后,好多了。张良命侍卫打来一盆热水,看着项伯梳洗清爽,才对他说道:“天降瑞雪,兄与我不妨同榻而卧,子房也有许多心里话要对恩公说。”
项伯闻言,有些不好意思:“方才言行失态,还望子房谅解。”
张良笑着脱去外衣上了榻床,靠外面躺着,项伯靠里。这样,他就有了遮风挡雨的意味。这细节让项伯很感动,心中顿起微澜。此刻,他们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还是项伯先开口说话:“子房对眼下的战局有何见教?”
张良看了一眼窗棂上的雪花道:“恩公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子房这是何意。我今陷汉营,还听那些虚假之词有何用?”
张良侧过身子,为项伯掖了掖被角道:“依子房看来,眼下英布、彭越、韩信归汉,对项王成围剿之势。加之汉王深得人心,天下从之,项王恐难再有回天之力。”
“那依子房看,霸王该如何才能挽回危局?”
“项王若乃识时务之杰俊,不妨效仿当阳君率部归汉。汉王念及当年义结金兰,必行封王裂土之赏。”张良并不等项伯回答,便自言自语对这种设想作了否定,“项王号令诸侯,诛灭强秦,乃当世英雄。要他臣服汉王,几乎无望。因此,这仗恐还须打下去。”
项伯闻言,微微点了点头。他觉得张良所言,乃对侄儿知之甚深而论。别的不说,单是彭城之战中,他率三万轻骑一路南下,半日时间就冲破刘邦五十六万大军的经历,恐怕刘邦现在想起来,还会余恐未消吧?要曾亲封汉王的项羽归汉,无异于梦语。
项伯转过身来,与张良面对面说话:“老夫也以为要籍儿归汉难乎其难。时至今日,老夫对楚胜几无希望。倒是有一不情之请,请子房代为转达汉王。”
“恩公有话尽管说。”
“若真有那么一天,还请汉王念及当年情谊,赦免籍儿,放归会稽。”
“汉王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当会宽仁处之。”
更漏过了子时三刻,张良觉得困乏渐次地上了身,推了推身边的项伯,没有回应,心想这些日子的战事和奔波,他也一定累了,于是转身面朝外睡了。
其实,心事重重的项伯如何能安寝呢?张良刚才的一番分析,让他本已失望的心愈益向着绝望沉没。他很懊悔,若不是当初自己太相信刘邦,又怎么会酿出今日楚军败北的结局呢?他很自责,项梁曾托付他照顾好侄儿,而他都做了什么?若是当初自己不劝阻项羽杀刘太公翁媳,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鸿沟议和;他嘲笑自己太实诚,到了轻信别人的程度。此刻他清醒了,他预计明日张良必然要说降自己归附汉王。虽然他从内心感激张良,但他们毕竟属于两个阵营。
此刻,项伯一人独自站在溷轩(厕所)的台阶前,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他从容地解下腰带系到旁边的梁柱上,然后将脖子套进去。他双脚一蹬,顿时觉得气短胸闷。冥冥间,他似乎看到项梁在向自己招手,刚要喊一声兄长,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寒光,身子就向后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