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美芹十论》出世
十月一日午后未时,应邀赴宴的嘉宾戚方、刘刚、史正志、韩元吉、赵彦端、辛大姑和建康城四大勾栏杖子头十人,在郭思隗的迎接引导下,乘马结队、谈笑风生地来到红枫尽染的“流溪修竹”。坐骑萧萧的撕鸣声,传送着嘉宾临门的喜讯,野流溪修竹”屋内立即传出了迎接嘉宾来临的琴音歌声,似乎依然延续着昨夜江风居“秦楼有约”的风雅欢乐。其歌曰:
紫案焚香暖吹轻,广庭清晓席群英。
无哗战士街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
乡里献贤先德行,朝廷列爵待公卿。
自惭衰病心神耗,赖有群公鉴裁精。
别开生面的迎宾啊!这些嘉宾中的半数都是进士出身,都有着贡:就试的经历,乍听乍悟,心中腾起亲切之感。戚方和刘刚神情昂然,果如亲随所报,范家老夫妇在为其东床快婿搭建“黄金台”啊,但愿这“流溪修竹”中的“黄金台”能产生一位燕国名将乐毅般的人物,为我们懦弱的大宋成就光复故疆的伟业。
郭思隗机敏放声:“这琴音是我家小姐范若水偕侍女若湖所弹奏,这歌声是我家男女主人所歌。”
韩元吉乃诗坛里手,放声高呼:“先声夺人啊!男女主人之所歌,是我朝先贤、欧阳文忠公的诗作《礼部贡:阅进士就试》吧,此时此地,适然妙然!请诸公下马,这柴门之内,就是别样的山野‘贡:’啊!”
嘉宾们应和着跳下马鞍,走进“流溪修竹”柴门。眼前的情景,使他们凝视注目了一堂屋门前,齐腰高的一株文官花,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中,繁花朵朵,由红、由白、由碧而转为紫。与堂屋阶下紫色绒布覆盖的长案和长案上紫色高大的香炉融为一体,香炉里点燃着三炷粗大的紫色菩提祭香,紫烟缭绕,在清风轻拂中,娉娉袅袅向堂屋飘去,形成了一种“紫气东来”的神韵。
在琴声铮铮中,范邦彦和赵氏偕女儿范若水、女婿辛弃疾热情出迎,将十位宾客引人厅堂。厅堂上端的一架四扇云母屏风上,工整地呈现着八个大字——请业则起,请益则起。这是古礼中学堂、学府尊师之道啊,嘉宾的身份突然间变为师长了。一张罕见的圆形餐桌置于厅堂中央,十把高背座椅环绕,座椅高背正面的红色缎带上,恭恭敬敬地书写着嘉宾们的名签,宛若贡:监考的“权知贡事”;桌面上杯盘盏筹列置,桌面中央是由八盘佳肴组成的梅花图形,梅花图形核心,是一坛贴红佳酿,醒人双目;厅堂下端餐桌七步之遥,置一紫布覆盖的五尺木桌,上置陶壶一只,水杯一盏,木桌后置一木制方凳,其状颇似礼部贡:经生就试的“试桌”。此种情景,径直引发了嘉宾们对欧阳文忠公诗句“焚香答进士,撤幕待经生”的联想。特别是男女主人范邦彦和赵氏的临席作陪及新婚夫妇辛弃疾、范若水的执壶作侍,更展现了隋唐以来科举场外学子、经生“投刺”“请托”的习俗遗风,勾起了嘉宾们对“投刺”“请托”中趣闻趣事的记忆:唐代诗人李白,曾“投刺”于时任渝州刺史的李邕(字泰和),本朝文坛三苏(苏洵、苏轼、苏辙),曾“请托”于时任益州知府的张方平(字安道),今日“流溪修竹”这美酒佳肴的“投刺”“请托”,真的要产生又一个李白、苏轼吗?
嘉宾们在惶恐纷乱的思索联想中,被男女主人恭请入席,辛弃疾、范若水急忙执壶斟酒。范邦彦高举酒杯热情致语:“唐代诗人王勃有语:‘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寒舍‘流溪修竹’原非洪都滕王阁,但今日‘千里逢迎’‘高朋满座’之盛况,不啻洪都楼台。诸位师友光临,不仅使蓬荜生辉,且已呈‘腾蛟起凤’之美和‘紫电青霜’之雄。天降之喜啊,范邦彦和夫人赵氏,仅以故都汴京名肴和‘军中佳酿’恭迎诸位师友!”
范邦彦热情诚挚的话语,一扫嘉宾们骤然间的惶恐凝重。这杯酒是师道中的迎师礼啊,女主人赵氏举杯起身逐一敬酒的豁达亲切,一下子活跃了席间的气氛,厅堂里爆起了相戏相墟的笑声。席间掀起了第一轮觥筹交错的**。
范邦彦再次举杯敬酒:“师道有法,敬师以束脩。今日束脩者何?八盘菜肴,一坛清酒。酒名‘箔屋风月’,诸位师长明鉴,此酒乃梁红玉女侠创法酿造,并以此酒激励三千精兵奇袭金兵汝州大营,歼敌两千,得‘军中佳酿’美誉。今日以家藏仅有数坛敬迎诸位师友,始觉心神安然。这八盘菜肴,名曰:沙鱼脍、莲子鸭、牡蛎炸肚、麻炊鸡虾、羊舌托胎、花炊鹌脯、五味酒酱蟹、润熬獐内炙,乃故都汴京遇仙酒楼、王楼山洞、清风酒家、鹿家分茶的看家美味,为夫人亲自下厨烹制。惜厨艺不精,色味失传,徒具其名,但夫人敬师敬友之心,确是十分真诚的。”
美酒托着深情,佳肴托着真诚。嘉宾们频频举杯、频频举箸,盛赞男女主人强烈深沉的故园情怀和赵氏的精湛厨艺,并把幽咽凄苦的中原之思和曲折悲怆的偏安之耻,转化为雄健进取的期盼。席间掀起了第二轮觥筹交错的**。
赵氏心领了,感动了,在从容亲切频频浅饮作谢后,举酒放声:“孔夫子有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家范郎,性愚钝而尚知学习,生平尊师之途有二:一曰有事求诸朝,一曰有事求诸野,朝野兼之,从不偏废。既仰慕秦之商鞅、汉之张良,亦仰慕齐之弹铗叹息的门人冯驩和汉之游艺街头的浪子东方朔。贤者为师,不计门第;智者为师,不计尊卑,故收益大焉。今日座上诸位,在我和范郎心中,皆现代的商鞅、张良、冯驩、东方朔啊!尊师之道,敬酒三杯,我执弟子礼了!”语毕,赵氏神情恭然,连饮三杯。
席间的掌声爆起,嘉宾们争相举酒应和。十位嘉宾中,除辛大姑前曰与赵氏有过短暂的会晤外,其余九人,都是久闻其名的第一次会晤。诚然,朝廷南渡三十多年来,流落江南的“宗室”男女早已掉了身价,但在“以血统为尊”的江南,这些已失去特权的宗室男女,仍然张扬着强做的高贵和优越。眼前这位赵氏据说按照宗室辈分,当是今日太上皇的妹妹,也就是当今皇帝的姑姑,可这谦恭的姿态,能和那显赫的身世挂上钩吗?
这位奇女子令人由衷地敬佩啊!戚方、刘刚首先站起,向这位一向低调、很少抛头露面的赵氏举杯致敬!
史正志、韩元吉、赵彦端,举杯回应女主人,亦豪饮三杯。
柳盈盈、辛真真、董山山、落天雷,喜形于色,放开了职业上的禁忌,大口饮起酒来。
辛大姑举着酒杯,凝视着眼前的“宗室公主”,心潮澎湃,为其言其行折服。她霍地站起,高声唱赞,为她的“亲家母”豪饮三杯。
酒过三巡,范邦彦推出了这次家宴的主角——他的女婿辛弃疾:“礼曰:‘请业则起,请益则起。’今请教于诸位师长者,解当前形势之惑,解心中欲为之惑,解辛、范两家祸福莫测之惑。辛弃疾,我的这位女婿,生性刚烈,作风大胆,惯于逆常理而行。去年,悲于张公德远之冤死而愤然辞职,使我与夫人惊骇心悸;继而漫游江河湖海,以寻觅传说中的‘秦淮宝镜’,使我与夫人骨冷胆寒;前日闻知已觅得‘秦淮宝镜’,使我和夫人茫然惶恐;昨夜又得知所谓的‘秦淮宝镜’原是几页妄谈国事军事的‘河图洛书’,使我与夫人神魂战栗。特请诸位师长驾临草屋,借诸位师长之高才大智,审查其所谓的‘河图洛书’,传道授业,听之察之,训之教之;荒失者谴之,谬误者毁之,则辛门幸甚、范门幸甚,小婿辛弃疾和小女范若水亦幸甚。邦彦和夫人长揖拜托诸位师长了。”
谐语感人啊,戚方谐语应和:“美酒销魂,佳肴爽神,范公和‘宗室公主’已将我等架上‘权知贡事’的宝座,我等能不遵从范公和‘宗室公主’的训示,勉为其力,‘鉴裁’这横空出世的‘河图洛书’吗?”
席间响起了嘉宾们赞同的笑声和掌声。
赵氏高声急语辛弃疾:“幼安,快拜谢诸位师长,快献上你觅得的‘秦淮宝镜’!”
辛弃疾欢声应诺,行至酒席下端五步处,长揖而跪拜,行学子之礼,在席间诸位“权知贡事”的肃穆关注中,起身而坐落在“就试”木桌之后的矮凳上。范若水捧一面黑漆木制镜匣置于木案之上,辛弃疾打开木制镜匣,取出的是一部厚厚的文稿。席间的“权知贡事”们几乎是同时凝聚了神情,屏住了呼吸,专注了目光,为一部厚厚的文稿所吸引。连席间的范家老夫妇以及出人厅堂的郭思隗等男女家仆,都噤声凝神了。整个“流溪修竹”刹那间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宁静。辛弃疾在这异样的宁静中,开始了情出肺腑、气涌血奔的“就试”禀报:
御戒十论
臣闻事未至而预图,则处之常有余;事既至而后计,则应之常不足。虏人凭陵中夏,臣子思酬国耻,昔天率土,此心未尝一日忘。臣之家世,受廛济南,代膺阃寄,荷国厚恩。大父臣赞,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污虏官,留京师,历宿、亳,涉沂、海,非其志也。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尝令臣两随计利抵燕山,谛观形势,谋未及遂,大父臣赞下世。粤辛巳岁,逆亮南寇,中原之民屯聚蜂起,臣尝鸠众二千,隶耿京为掌书记,与图恢复,共籍兵二十五万,纳款于朝。不幸变生肘腋,事乃大谬。负抱愚忠,填郁肠肺。官闲心定,窃伏思念:今日之事,朝廷一于持重为成谋,虏人利于尝试以为得计,故和战之权常出于敌,而我特从而应之。是以燕山之和未几而京城之围急,城下之盟方成而两宫之狩远。秦桧之和反以滋逆亮之狂。彼利则战,倦则和,诡谲狙诈,我实何有?唯是张波符离之师粗有生气,虽胜不虑败,事非十全,然计其所丧,方诸既和之后,投闲**,由未若是之酷。而不识兵者,徒见胜不可保之为害,而不悟夫和而不可恃为膏肓之大病,亟遂齚舌以为深戒。臣窃谓恢复自有定谋,非符离小胜负之可惩,而朝廷公卿过虑、不言兵之可惜也。古人言“不以小挫而沮吾大计”,正以此耳。
恭唯皇帝陛下。聪明神武,灼见事机,虽光武明谋,宪宗果断,所难比拟。一介丑虏尚劳宵旰,此正天下之士献谋效命之秋。臣虽至愚至陋,何能有知,徒以忠愤所激,不能自已。以为今日虏人实有弊之可乘,而朝廷上策唯预备乃为无患。故罄竭精恳,不自忖量,撰成御戒十论,名曰美芹。其三言虏人之弊,其七言朝廷之所当行。先审其势,次察其情,复观其衅,则敌人之虚实吾既详之矣;然后以其七说次第而用之,虏故在吾目中。唯陛下留乙夜之神,沈先物之机,志在必行,无惑群议,庶乎“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之烈无逊于唐太宗。典冠举衣以复韩侯,虽越职之罪难逃;野心美芹而献于君,亦爱主之诚可取。唯陛下救其狂僭而怜其愚忠,斧锧余生,实不胜万幸万幸之至。
审势第一
用兵之道,形与势二。不知而一之,则沮于形、眩于势,而胜不可图,且坐受毙矣。何谓形?小大是也。何谓势?虚实是也。土地之广,财赋之多,士马之众,此形也,非势也。形可举以示威,不可用以必胜。譬如转嵌岩于千仞之山,轰然其声,嵬然其形,非不大可畏也,然而堑留木拒,未容于直,遂有能迂回而避御之,至力杀形禁,则人得跨而逾之矣。若夫势则不然,有器必可用,有用必可济。譬如注矢石于高墉之上,操纵自我,不系于人,有轶而过者,抨击中射,唯意所向,此实之可虑也。自今论之,虏人虽有嵌岩可畏之形,而无矢石必可用之势,其举以示吾者,特以威而疑我也,谓欲用以求胜者,固知其未必能也。彼欲致疑,吾且信之以为可疑;彼未必能,吾且意其或能;是亦未详夫形、势之辨耳。臣请得而条陈之:
虏人之地,东薄于海,西控于夏,南抵于淮,北极于蒙,地非不广也;虏人之财,签兵于民而无养兵之费,靳恩于郊而无泛恩之赏,又辅之以岁币之相仍,横敛之不恤,则财非不多也;少漠之地,马所生焉;射御长技,人皆习焉,则其兵又可谓之众矣。
以此之形,时出而震我,亦在所可虑,而臣独以为不足恤者,盖虏人之地虽名为广,其实易攻,唯其无事,兵劫形制,若可纠合,一有惊扰,则愤怒纷争,割据蜂起。辛巳之变,萧鹧巴反于辽,开赵反于密,魏胜反于海,王友直反于魏,耿京反于齐、鲁,亲而葛王反于燕,其余纷纷所在而是,此则已然之明验,是一不足虑也。
虏人之财,虽名为多,其实难恃,得吾岁币唯金与帛,可以备赏而不可以养士;中原廪窖,可以养士,而不能保其无失。盖虏政庞而官吏横,常赋供亿民粗可支,意外而有需,公实取一而吏七八之,民不堪而叛;叛则财不可得而反丧其资,是二不足虑也。
若其为兵,名之曰多,又实难调而易溃。且如中原所签,谓之“大汉军”者,皆其父祖残于蹂践之余,田宅罄于捶剥之酷,怨忿所积,其心不一;而沙漠所签者,越在万里之外,虽其数可以百万计,而道里辽绝,资粮器甲一切取办于民,赋输调发非一岁而不可至。始逆亮南寇之时,皆是诛胁酋长、破灭资产,人乃肯从,未几中道窜归者已不容制,则又三不足虑也。
又况虏廷今日用事之人,杂以契丹、中原、江南之士,上下猜防。议论龃龉,非如前日粘罕、兀术辈之叶。且骨肉间僭杀成风,如闻伪许王以庶长出守于汴,私收民心,而嫡少尝暴之于其父,此岂能终以无事者哉。我有三不足虑,彼有三无能为,而重之以有腹心之疾,是殆自保之不暇,何以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