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浚似有所预感,嚯地站起,厉声道:“讲!”
当值官员呈上牒函,期期禀报:“皇上谕示:罢张孝祥建康留守之职,即刻进人临安听审。”
张孝祥手中的酒杯脱落,“当”的一声摔得粉碎。他病弱的身躯也软绵绵地瘫倒在栏杆旁……
年老的张浚骤然间像是衰老了许多,他颓然地仰天呼号:“君王神武啊!”
赏心亭的华灯灭了。
秦淮河的华灯灭了。
建康府衙的华灯灭了。
府衙内的官员们都在经受着朝廷贬逐风潮逼向建康府的折磨——
叶衡、赵彦端怀着揪心的惶恐,在府衙内客厅里,接待着送来“皇帝谕示”的使者。他们以美酒佳肴为使者接风,以违心的谦恭向使者求情一恳请使者放宽张孝祥进人临安“听审”的时限。
韩元吉、严焕怀着沉痛的惶恐,伴着郎中在张孝祥的住室里,护理着昏迷不醒的张孝祥。
史正志怀着焦虑的惶恐,搀扶着哀痛至极、步履蹒跚的张浚来到自己的住室。他怕哀痛至极的老人独居一室会增添寂寞忧伤,更怕老人经受不起这种追杀式的打击而出现意外。他为老人治茶解酒、谈笑解忧,殷勤备至。
张浚知史正志殷勤关切之意,心存感激,长吁一声,哀声而语:“大宋不幸啊!从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岳飞遇害、韩世忠罢官之后的二十年间,人心悲寒,人才凋敝,军旅更甚。各路统兵将帅,除京西制置使吴拱、荆南都统制李道、四川宣抚使吴璘这几位行伍出身的老兵外,其余几乎都是素不知兵的文臣,而且几乎都对军旅有着鄙视、厌恶、畏惧之心态。唯孝祥虽为文官,体单力薄,然志在中原,情亲军旅,对战地风云有着浓厚的兴趣,对战场上的两军相搏的奥秘,有着特殊的悟性。这次符离之战的筹划,展现了他在军旅上罕有的才智,我爱之、重之,实为未来希望之寄托。谁知命运多舛,天地悖扭,意外的‘符离兵败’,毁掉了他的躯体;意外的‘朝廷追杀’,毁掉了他的心灵。我哀孝祥之不幸,更哀军旅之后继无人啊!”
张浚的哀声吁叹和老泪滚落,强烈地撞击着史正志战栗的心,他突然想起两个月前由范若水亲自送来的、辛弃疾绘制的《顺昌之战图示》和建议书《论兵?分兵杀虏》,突然想起前日由江阴知府徐明派人呈献的辛弃疾的“奏疏”《论符离之战》,他强烈地意识到也许只有辛弃疾才能宽慰眼前这位老人怆楚凄凉的心。他急忙从书柜中取出《顺昌之战图示》和建议书《论兵?分兵杀虏》呈献于张浚面前,恭敬禀报:“张公于五月十二日渡江北伐,五月十四日,江阴签判辛弃疾派人以此《图示》和建议书呈献张公。时开战在即,学生怕干扰军务,未能及时呈达,今日面呈张公。”
语毕,史正志置《图示》于长案,点亮室内四角蜡烛,并悬挂琉璃明灯于长案上空,恭候张浚审视观赏。
张浚嚯地站起,走近长案。
他原是顺昌之战的发起者、组织者之一,眼前的情景,勾起了他二十多年前沉痛无奈的心碎情伤啊!
“绍兴七年(公元1137年)十二月,金国调集三十万兵马,分四路南侵,以武力逼迫宋廷投降。西路战场,金兵主帅完颜杲率领兵马五万,据河中、同州欲攻取长安而南下;河南战场,金兵骠骑大将军李成率领五万兵马,据洛阳欲攻取临汝、颍昌而南下;中路战场,金兵都元帅金兀术率领兵马十万,据开封欲攻取陈州、顺昌而直逼建康;东路战场,金兵贝勒聂儿孛堇,率领兵马五万欲攻取海州、楚州而南下。时秦桧任宰相,据实权,行妥协投降之策,封杀岳飞‘以襄阳为基地,联络河朔,乘其不备、长驱以攻中原’的奏疏,赵构为苟安求存,按照秦桧的谋划,‘甘臣服、贬称号’地与金兵和议(第二次《绍兴和议》),向金朝称臣纳贡院。时自己任尚书右仆射兼知枢密院事,与兵部尚书、枢密副使王庶,江西制置使李纲联署上疏,支持岳飞‘长驱以攻中原’的主张,反对秦桧的妥协投降,在朝廷掀起一场激烈的斗争。结果李纲病亡,自己被贬出局,闲居永州,成了远离军旅的旁观者、牵肠挂肚的思念者、坐卧不安的问讯者。可圣心毕竟是莫测的,也许为了躲避‘妥协投降’的恶名,也许为了保持‘抗金北伐’的桂冠,也许为了安抚可哀的死者和可怜的贬者,在贬逐主战臣子的同时,竟意外地赞扬了岳飞‘长驱以攻中原’的主张,并大张声势地指令残存于朝廷的王庶进行抗击金兵四路南侵的筹划。人间的事物果真是安危相易、福祸相生啊,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五月,金兵再次废弃和议,再次以四路兵马南侵逼迫朝廷投降,顺昌之战被迫按王庶的筹划打响,而且打赢了,反攻中原得手了,王师直逼故都汴京,金兵准备渡河北遁。可结果是:诏令班师,岳飞遇害,韩世忠致仕,刘锜罢官,王庶发配道州,胡世将调离军旅。自己远离朝廷,闲居永州,成了一个孤独的凭吊者,凭吊战场上胜利者的悲哀,忠耿坚贞者的冤情,军旅的不幸,以及执权者的荒唐和一个王朝的不可救药。”
张浚把目光投向第一组《顺昌之战战前态势图示》上,二十四年前积压于心底的抑郁情愫轰地喷发了:“这浓缩于七尺见方白絹上的万里山川、四大战场,呈现我宋军的雄威之势,壮烈心神啊!四大战场上,吴璘部、胡世将部与金兵主帅完颜杲部的对峙,岳家军王贵部、牛皋部与金兵骠骑大将军李成部的对峙,刘锜部、张俊部与金兵都元帅完颜宗弼部的对峙,呈现出剑拔弩张、杀气腾腾的严峻阵势!而刘锜主力的伏兵顺昌和岳飞主力的陈兵襄阳,使西起川陕,东至淮阳、楚州的整个战场,呈现出操之有术的自信。这就是王庶战略筹划的精妙所在!我更惊讶者,不仅是这昔日战场上精妙态势的再现,而是再现这种精妙态势的绘制者。辛弃疾何许人耶?一个顺昌之战打响时出生的孩子,一个对这场战争毫无所知的齐鲁汉子,一个奉表南下不到两年的归正人,竟能如此神奇地绘制出这场战争打响前的态势图示,而且鲜明准确地展示了王庶战略筹划精妙之所在。若非天生之才,孰能为之?”
张浚把目光投向第二组《顺昌之战战斗过程图示》,他的思绪也随而融人当年艰苦卓绝的顺昌攻防战中:“顺昌城的攻防战打了二十七天,守将刘锜将军以三万兵马和全城三万男女黎庶,据城堞与金兵周旋,以礓石、滚木、火罐、弓弩杀伤金兵数千之众,创造了大宋战争史上守城时日之最。在二十七天的攻防战中,金兀术五次增加攻城兵马,最后增至十三万之多,而顺昌城仍岿然不动,创造了大宋战争史上一座城池抗击敌军人数之最;在二十七天的攻防战中,刘锜把握有利时机,三次发起夜间出城奇袭,歼灭金兵精锐万余人,创造了大宋战争史上据城防守中主动出击死敌人数之最。顺昌城,一块磁石,吸引了金兵的主力;顺昌城,一座磨盘,磨损着金兵的生命、信心和时间;顺昌城,一条‘栈道’,掩护着岳家军的‘暗度陈仓’。这是王庶战略筹划的‘灵魂’。难能可贵啊!当年王庶运筹帷幄的精妙所在,竟被年轻的辛弃疾看到了,再现于人间了!”
张浚猛地揭去《顺昌之战战斗过程图示》,《岳飞反攻中原图示》展现在他的面前,红蓝箭头相搏的战场、漫天翻滚的烽火烟云、撼天动地的金戈铁马,使他的神采飞扬了:“这气势磅礴的图示,准确地再现了王庶顺昌之战战略筹划的**。西路战场,代表吴璘部、胡世将部的红色箭头,由兴元、长安直射金兵大营凤翔、武功;河南战场,代表岳家军张显部的红色箭头,由信阳直射金兵大营颍昌;中路战场,在顺昌城激战的同时,代表张俊部的红色箭头,由建康直射金兵辎重要地永城;东路战场,代表韩世忠部的红色箭头,由楚州直射金兵大营淮阳。八方呼应,天地合力,烘托着岳飞率领的北伐主力八万精兵,由襄阳出发,长驱千里,挺进中原。半个月内,以摧枯拉朽之势,收复洛阳、汝州、陈州、郑州等广大地区。同时,派遣梁兴、孟邦彦等将领,率部北渡黄河,联络太行山义军,相机收复失地,截断金兵的后方供应,策应岳家军北进。七月八日,岳家军与金兵都元帅金兀术决战于郾城地区,破金兵主力精锐‘拐子马’,取得了郾城大捷;七月十三日,再败金兵十三万于颍昌地区,射杀金兵先锋、金兀术的女婿夏金吾,阵斩金兵副统帅粘罕索孛堇,进军朱仙镇,直逼故都汴京。”
张浚的目光凝固在这幅承载着大宋军旅荣誉和尊严的图示上,心潮澎湃:“天道不灭啊,二十二年来,随着岳飞的含冤被害,尘封泯灭的这场大宋战争史上最为辉煌的杰作,竟然被一个年轻的江阴签判辛弃疾用笔墨、才情、心血、胆识再现了、复活了。这是天道的有意安排吧?这幅图示分明是掌握了这场战争大量的、真实的资料形成的。在人亡事泯二十二年的今天,这个年轻的齐鲁汉子是如何获得这些的……他竟然获得了。想起来了,去年(公元1162年)正月上旬,这个年轻人代表山东义军首领耿京来到建康,商定南北应和进军中原谋略。据说,耿京这个决策南向的战略决策,就是这个年轻人提出的;去年正月下旬的一个晚上,虞允文曾以‘岳飞再现’四字赞誉这个年轻人,并会见辛弃疾于赏心厅宴席间;去年八月间,朝廷曾转来这个年轻人的两份奏疏,一份是《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一份是《议练民兵守淮疏》。当时粗略一览,亦觉新颖别致,但未细思,就放下了。此刻思之,这个年轻人确实不同凡响,而自己却以‘官位’‘门第’看人,疏漏了英才啊!眼前这幅图示的展现,不就是这位年轻兵家才智、胆识、气度的流露吗?天道怜惜大宋,这个辛弃疾与王庶的心是相通的啊!这幅图示为什么要在符离之战打响前急急呈献?耐人寻味啊!只能有一个解释:辛弃疾身居江阴,却时时关注着即将打响的符离之战,他要借昔日‘顺昌之战’王庶精妙的战略筹划鼓励我、提醒我、警示我……可惜我无王庶之才,而这幅图示又偏偏迟到了两日……”
张浚突然想到随这幅图示而来的辛弃疾的建议书,急忙转过身去,从几案上拿起建议书,坐于烛光下急切地阅览着:
……只缘虏人调发极难,完颜要犯江南,整整两年,方调发到聚。彼中虽是号令简,无此间许多周遮,但彼中人才逼迫得太急,亦显易变,所以要调发甚难。只有沿淮有许多捍御之兵。为吾之计,莫若分几军趋关陕,他必拥兵于关陕;又分几军向西京,他必拥兵于西京;又分几军望淮北,他必拥兵于淮北。其他去处必空弱。又使海道兵捣海上,他又著拥兵捍海上。吾密拣精锐几万在此,度其势力既分,于是乘其稍弱处,一收山东。虏人首尾相应不及,再调发来添助,彼卒未聚而吾已据山东。才据山东,中原及燕京自不消得大段用力,盖精锐萃于山东而虏势已截成两段去。又先下明诏,使中原豪杰自为响应……
张浚阅览完毕,闭目沉思良久,唏嘘而赞叹:“分兵杀虏之策,针对敌虏弱点而发,从实从简的战略决策啊!辛弃疾心智之深,目光之远,我不及啊!若早识辛弃疾此策,或可避免符离之失。可惜我已是桑榆之暮,无缘无福与这位年轻兵家相处相晤了。”
史正志在一旁看得清楚,辛弃疾呈献的图示和建议书确已排解了张浚心头的哀伤。他急忙捧出辛弃疾的奏疏《论符离之战》呈献:“张公,这是江阴知府徐明前日派人送来的辛弃疾上呈的一份奏疏,名曰《论符离之战》。”张浚猛地抬起头来,史正志急语:“辛弃疾对符离之役有独特看法,与朝廷重臣所论截然不同。”
张浚语出:“念!”
史正志高声读起:
……臣负抱愚忠,填郁肠肺。官闲心定,窃伏思念:长久以来,对金战和之权,皆握于金兵之手,我只能屈而从之,例成被动挨打之势。燕山之和未几而京城之围急,城下之盟方成而两宫狩远。秦桧之和,反以滋逆亮之狂。彼利则战,彼倦则和,诡谲狙诈,我实何有?今日之“符离之役”乃为祖宗陵寝而发,为二帝复仇而发,为二百年境土而发,为中原吊民伐罪而发,一扫往日被动挨打之势,展现自信之姿、奋勇之姿、敢打敢拼之姿。今后对金之战,当以张波德远为师,主动攻敌,勿坐而待敌之攻。
符离兵败,计其所丧,与秦桧之和相比,实癣疥耳。朝廷主和公卿,吠声汪汪,借机攻抨讨伐,或愚不知兵,或祸心作浪,徒见符离兵败之癣疥,而不知秦桧式之媚敌和议,乃自毁长城,祸国之根本,殃民之生命。臣窃谓恢复自有定谋,非符离小胜负之可惩。古人云:“不以小挫而沮吾大计。”臣之所论,正以此耳……
史正志诵读之声停落。
张浚呼号之声腾起:“天道不灭啊!石破天惊,字字雷动,扫我心虚,去我气馁,壮我肝胆,辛弃疾知我心啊,张浚此生别无所求了。致道,这份奏疏当立即焚毁!”
史正志惊诧:“张公……”
张浚的呼号声更显苍凉:“我要为大宋军旅保存一位天才的兵家,为北伐大业保存一丝希望。”
史正志一时转不过弯来。
张浚声情更切:“致道,这份奏疏上的每一个字都会成为招忌招谗的借词,都会成为招贬招杀的罪证。金人与朝廷和议的谈判中,以索地、岁币、称号、还中原归正人为四大先决条件,这份奏疏出现于朝廷,等于辛弃疾自投罗网啊!再说,去年年初,辛弃疾以五十铁骑夜袭五万金兵大营,擒拿叛逆张安国的壮举,威震天下,当时皇帝仅授以八品小吏的江阴签判,就是一种征兆啊!”
史正志恍悟点头,走向屋角点燃奏疏,高高举起,请张浚亲自验证。火焰升腾,张浚神情穆然,雪白的须发迎着升腾的火光抖动。他**磅礴,声吼如雷:“天道不灭啊,为了圣上宣示的恢复大谋,为了黎庶心中不灭的北定中原,为了辛弃疾这份奏疏中唱出的大智、大谋、大略,我将于明日前往临安,以辛弃疾所论辨明是非,伸张正义,奋力拼争,死而后已。”
史正志手中的奏疏燃尽了,纸灰飞扬,飘向琉璃灯,飘向长案前白发苍苍的张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