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范府之夜
翌日清晨，史正志带着辛弃疾的辞呈“奉召人朝”地走向命运莫测的临安城，留下的是对辛弃疾命运莫测的担心和眷念。
赏心亭送别酒宴后的第二天，辛弃疾即席填词的词作《念奴娇?我来吊古》，通过柳盈盈的管弦交响和着意传唱，已响彻建康城。辛弃疾这个名字再次在建康城轰响传诵。
赏心亭送别酒宴后第三天的午时，范邦彦从临安回到了阔别五个月的“范家庭院”。
而此时的辛弃疾，正在他居住的驿馆屋舍里，经受着“漫游”出发前情感上最缱绻、最痛苦的折磨。在这离情难耐的三天里，他宽慰着心上人范若水情意缠绵的担心，隐瞒着心上人范若水关于“漫游”真实去向的询问。在范若水反复弹唱的《念奴娇?我来吊古》的琴音歌声中，他悄悄地进行着“漫游”出发的准备。
他吩咐辛茂嘉去骡马市场，卖掉相伴十年、视为“战友”的坐骑一“青色的卢”。辛茂嘉惊诧而不忍不解，他吁叹而宽慰十二弟，也在宽慰自己：“下马观花，看得真切，用不着骑马招摇过市了！再说‘青色的卢’从五年前在四风闸随我们举兵起义，往返奔波为我的命运操劳，该歇息了。即使今后屈驾拉车拉犁于农家田“，也是一个归宿，不用担心刀剑飞矢的伤害了。”
辛茂嘉理解了，照办了。
他吩咐辛茂嘉从市场店铺购置江南游侠标志性的穿戴用物：短衫、紧裤、宽带、革囊、芒鞋、青巾。辛茂嘉迟疑而不解，他相墟而解嘲：“‘漫游’也叫‘浪迹’，就是行踪不定的江湖流浪，没有这样一套‘行头’谁信你呀！今后我们就要像江湖浪人那样到处混饭吃了。所幸我俩还学得一点武艺，可以摆地摊耍把式挣几个烧饼充饥。如果碰上好运，也许还会为大户人家看庄护：。”
辛茂嘉笑了，办妥了。
他吩咐辛茂嘉去渡口雇得一叶南下吴门的扁舟。辛茂嘉询问吴门何在，他吁叹作答：“吴门可是春秋时吴国的京城啊，‘吴王宫里醉西施’，西施居住的春宵宫不能不游！可岁月沧桑，只怕那里的春宵宫已是瓦砾无存了。”
辛茂嘉高声应诺。扁舟启航的时间，定于明日清晨寅时三刻。
他吩咐辛茂嘉从保管的文书函件中，取出在耿京大营时为便于谍工活动而伪造的“番汉公据，并令其携带几份密缝于衣物之中。辛茂嘉心头一震：这“番汉公据”乃沦陷地州府派遣公务人员北上燕京而经燕京府衙批准的通行证啊！在这骤然的震撼中，他突然意识到辛弃疾的“漫游”的不同凡响，在办理妥切之后，轻声说道：“眼下就剩下这两只皮箱的存放保管了。这皮箱里装的全是兵书、典籍、诗文、奏稿，都是兄长珍爱之物，范家庭院也许是最安全的存放处。”
辛弃疾眉头一皱，默默闭上了眼睛，心底涌起一股凄苦的苍凉：“是啊，是该去范家庭院向心上人范若水告别了！痛苦的告别啊！她是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子，是两年零八个月来时刻想念的女子，是自己视为生命相交的唯一女子。我不惋惜失去自己二十多年来坎坷的生命，却实实在在地不愿失去一位九生难遇的红颜知己啊！心如乱麻的告别啊！‘辞职’‘漫游’‘寻觅秦淮宝镜’是一时心血**的决定吗？不，哀世乱世，国无宁日，家无安时，人命如草芥，人生是苦旅，只有拼死的一搏，也许会搏出一片自强自立的天地。今晚去范府的告别，也许就是这场关乎生死命运相搏的开始啊。”
辛弃疾沉思未了，庭院门外突地响起一串清脆的呼唤声，辛茂嘉报告是范府侍女范若湖的声音。辛弃疾与辛茂嘉急忙出屋迎接。范若湖走进庭院，笑盈盈地施礼禀报：“向辛大人请安。我家老’今日午时从临安归来，得知辛大人将漫游江河湖海，十分高兴，特于今晚酉时设家宴为辛大人壮行。我家老’、夫人、小姐恭请辛大人务必光临。”
辛弃疾闻得范邦彦从临安归来，且设宴为自己壮行，心头一热，急忙拱手应诺：“谢若湖小姐前来赐知。请回禀范老’、夫人、小姐，弃疾当按时进府请安。”
范若湖笑盈盈施礼应诺。
辛弃疾借机吩咐辛茂嘉，持两只皮箱随若湖前往范府请求存放保管。
范府为辛弃疾壮行的酒宴于酉时正点在厅堂举行。厅堂内悬挂的十二盏名曰“绛蜡”“兰膏”“炫炬”“瑶光”等雅致精巧的大型华灯和缭绕于银光流彩间的仙曲妙音，营造了厅堂里天宇般的灿烂辉煌。
银光流彩照耀着琴台前的“范家才女”。此时此刻的范若水，已经用欢快的琴音启动了壮行的酒宴。她急弄琴弦，琴音似悬河狂吼，万马奔腾，气势之烈，夺神销魂！
今日乐上乐，相从步云衢。
天公出美酒，河伯出鲤鱼。
青龙前铺席，白虎持榼壶。
南斗工鼓瑟，北斗吹笙竽。
姮娥垂明珐，织女奉瑛琚。
苍霞扬东讴，清风流西歛。
垂露成帷慑，奔星扶轮舆。
仙曲浩歌，恢宏恣肆！辛弃疾全然痴迷于范若水的弹奏歌唱中。
这是汉乐府中那首名为“艳歌”的游仙之作吧。天公献酒，河伯献鱼，东方的青龙七星铺排筵席，西方的白虎七星把壶斟酒，南斗六星击鼓弄瑟，北斗七星品笙吹竽。神奇的瑶台群仙欢聚图，竟让范若水用歌喉十指搬进了范府厅堂，开始了这六情交织、五味相融的慷慨壮行。他凝眸不移地注视着弹奏吟唱的范若水，心神激**了，像忧亦忧，像喜亦喜。心上人啊，在这送别酒宴的开始，你给了我一股澎湃心潮的豪气和一腔释去哀伤的轻松情怀啊！
范若水似乎感应到辛弃疾激越澎湃的心境，弹奏吟唱起更为激扬炽热的琴音歌声。
在这更加激扬炽热的琴音歌声中，范如山之妻张氏偕厨娘女仆捧上了精美的佳肴：沙鱼脍、莲子鸭、牡蛎炸肚、麻炊鸡虾、羊舌托胎、花炊鹌脯、五味酒醤蟹、润熬獐肉炙。
张氏对辛弃疾低语：“这八样佳肴，分别是汴京天桥西曲：街遇仙酒楼、王楼山洞、清风酒家、鹿家分茶的看家菜肴，是故都汴京佳肴的代表，其香色风味，迥异于建康佳肴。婆母今日下厨，亲手烹制，特獪幼安。”
辛弃疾看得真切，听得分明，有的佳肴，是前所未闻，见所未见，其五色集锦，六味洋溢的亲情联想，已使胸中波起潮生：汴京难忘，慈母之爱，镌刻五内啊！他抬头望着慈祥含笑的赵氏，泪水湿目了。
在更加激扬炽热的琴音歌声中，管家郭思隗兴冲冲地捧来两坛美酒，置于酒桌之上。辛弃疾转眸一瞥，酒坛贴红上的龙飞凤舞四个大字跃人眼帘，他禁不住惊诧出声：“‘箔屋风月’！传说中韩家军决战决胜的甘露琼液啊！”
范邦彦纵声大笑，击掌语出，声震屋宇：“幼安言之不诬！美酒‘箔屋风月’的出现和驰名，全赖一位天下奇女。”
“一位天下奇女”吸引了所有的人，庄穆和宁静笼罩了厅堂，连范若水也停止了歌唱，压低了琴音。
范邦彦提高了嗓音：“这位天下奇女，就是韩帅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梁夫人原是京口歌伎，才貌俱佳，心高气傲，慕韩帅之忠勇，主动献身于韩帅为妻，此为一奇。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韩帅以八千水军截击金兀术率领的十万兵马于黄天**，梁夫人亲执桴鼓助战，与金兵相持四十八昼夜，此为二奇。后金兀术突破江防逃脱，梁夫人上呈奏疏，请求皇上治韩帅战功未竟之罪，此为三奇。绍兴六年（公元1136年），韩帅出任京东淮东路宣抚处置使，置司楚州，创建军府，时遍地荆棘，马无粮秣，人无居所，梁夫人亲自垦荒播种，劈竹建房，并居于竹条搭建之屋，俗称‘箔屋’，与士卒同甘共苦，此为四奇。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五月，金兵统帅金兀术撕毁宋金和约，率领兵马四十万，分陕西路、河南路、淮西路、淮东路南侵，大敌压境，太上皇惶恐无措，起用岳飞、韩世忠、吴璘、刘锜等抗金将领迎敌。韩元帅以三万兵马阻击金兵十万于泗州、濠州，挫败了金兵的猖狂进攻。在奉命收复一千里外的河南汝州的艰险战斗时，韩元帅决定以三千精兵长途奔袭，在三千精兵出发时，梁夫人尽出自己在‘箔屋’酿造的美酒‘箔屋风月’数百坛为三千西征将士壮行，此为五奇。美酒励志，美酒壮胆，美酒生力，三千精兵三日三夜驰骋一千里，以雷霆霹雳之势，直扑金兵汝州大营，歼敌两千，收复了战略要地汝州城，配合了刘锜将军‘顺昌决战’的胜利。汝州奔袭战的胜利，不仅壮大了韩家军的声威，也使美酒‘箔屋风月’驰誉军营内外。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韩帅被迫致仕，愁居林泉，即以此‘箔屋风月’为伴，苦度壮心不已的悲愤岁月。这次我从临安归来，带回‘箔屋风月’数坛，原是为自酌自饮以怀念矢志抗金的韩帅和五奇天下的梁夫人。谁知机遇天缘，幼安有举，真乃人生之快事啊！耳边歌曰：‘天公出美酒。’绝妙至极，我将以韩、梁前辈决战决胜的美酒‘箔屋风月’为幼安壮行！”
语毕，范邦彦起手打开酒坛，酒香喷飞而出，弥漫厅堂。侍女叫好，仆役欢呼，一齐拥向酒席落座，范若水也在酒香弥漫中停止了《汉乐府?艳歌》的弹唱，步人酒席，举起酒杯，厅堂里掀起了举酒壮行的炽热。
美酒佳肴，觥筹交错。人们举杯为辛弃疾不凡的“气势”唱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