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看在眼里,以更为坚定的语气析解眼前的危机:“还是范公说得好:‘在仓促应对中,我们确有不周不到之处。’知错必改,我们要用‘周到’的关怀、举措。朝廷法令法规,接待这些仰慕我们‘招流散’之策蜂拥而至的朋友。当务之急有三:一、命令全城所有粥棚立即生火煮粥,保障这一千多位流散者晨昏活命之需。只要粥棚炊烟升起,火光闪闪,流散者的心神就安定了。司户陈驰弼大人,这件事分秒必争,不可怠慢,请你即速办理,务必在卯时正点,全城粥棚施粥救济。若此事办理周全,可消除动乱之源,其功大焉!”
陈驰弼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责任重大,拱手应诺,招呼几位司户官员疾速离去。
辛弃疾目送陈驰弼走出厅堂,再颁举措:“二、从速建立粥棚施粥的严格制度,避免争食抢食事件的再次发生,其制度只有三句话院老人小孩优先,病残妇女次之,青壮男子殿后。家家都有老人孩子,于情于理,阻力不会太大。司兵都副总管燕世良大人,请你督令你从兵营中调人的二百兵卒,监督全城近百处粥棚施粥制度的执行。这样一来,在全城百姓面前,你们不再是百姓可畏的军爷,而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
这个弯子转得太大了,厅堂里的官员衙役瞠目结舌。范昂心神震撼,自古以来,一向欺压百姓的军爷骤然间要成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奇迹啊!他对辛弃疾又一次刮目仰视了。燕世良原本是科举出身的聪明人,知道军人镇压动乱的血腥和后果,突地恍悟到辛弃疾命令的仁心要旨,他忽地站起,以军人的忠诚向辛弃疾致敬,并做出了爱抚流散者的庄严保证,带着司兵官员离开了厅堂。
辛弃疾再颁举措:“三、立即组成案牍三十人小组,逐个记录四邻拥人流散者一千二百多人的姓名、年龄、籍贯及其祖辈功绩和所得所享,以便遵照当年朝廷颁布的恩遇条款予以恩遇。”
厅堂里的官员衙役神情中呈现出一派茫然。
辛弃疾看在眼里,把目光投向主管司法事务的推官杨信:“杨信大人,你熟知朝廷法令,且善于处理棘手难题,请你亲躬此事,为朝廷赢得不忘历史、不忘功臣的大恩大德!”
杨信应声站起,拱手应诺:“谢知府大人信任,我将尽全力,不负知府大人之托。但有一事不解,请知府大人明示。”
辛弃疾拱手还礼:“请讲。”
杨信坦**直言:“请问大人,你此时双手空空,能有多少粮米财物展现朝廷‘睦抚’这群流散臣民的‘大恩大德’?昔日太祖、太宗皇帝颁发的恩遇的法令,已过去一百多年,早已被朝廷遗忘,请问大人,你此时仅为滁州知府,能有权力‘睦抚’这群流散者吗?古人云,理政之要,在于‘虑善以动,动唯厥时’。请问知府大人,此时正为实施‘十二字’施政方略而奔忙,难道要因这一千两百多流散者的些许动乱而因小失大吗?”
厅堂里宁静极了,在五更将尽的昏暗中,四壁烛光无力地摇曳着,似乎彰显着杨信“三问”的沉重,人们都把目光投向神情专注的辛弃疾。
辛弃疾望着杨信心想:果如通判范公所语,杨信善思善谋啊,遂昂然而语出:“推官大人所言极是。我此时确是两手空空,只能借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赏赐给这些流散者祖辈的恩典便宜行事了。大人当知,在特殊的境遇中,荣誉、封号比金钱财物更值钱,更能使人自尊而自信。君不见靖康之难,宗室成员被迫逃亡南渡,沦落民间,数以千计,特权尽失,皇恩渺无,许多人只顶着王公、公主的桂冠,硬是以推车卖水、浣衣缫丝而自立自强。王公、公主同归正、归明、归朝一样,都是身份,都是荣誉。我要把这个‘人生立命的骄傲’还给这些衣食无着、争食抢饼的流散者,你说他们会自甘堕落地拒绝吗?一个滁州知府是无权对这些流散者巧立名目违纪违律赏赐的。但我此时之所为,仅仅是落实太祖太宗皇帝当年明令颁布的法令。这些法令的要旨是:准予出仕补官:许注授官职,但只能添差不厘务差遣:百姓给田耕种:其余不拘年限,皆予养济,许在所在州军人学听读或赴秋试。‘出仕补官’者何?不就是有官职空缺就补上吗?‘添差不厘务差遣’者何?不就是无须劳神劳力实际负责而享受荣耀礼遇吗?天赐机遇啊,我们此时正在‘议屯田’‘教民兵’于西涧、皇甫山,那里有大片荒地需要开垦播种,为落实太祖、太宗皇帝法令中的‘给田赡养’提供了最佳的场所:那里有大量‘空缺’的官位和大量‘不厘务差遣’的荣誉名额,足以安排这些流散者中享有这种荣誉者的后代。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宣布,在太祖太宗皇帝制定的这些恩遇法令一百七十多年的今天,在滁州府又一次得到了全面落实。推官大人所言极是,在这‘十二字’施政方略方兴之时,断不可因小失大,断不可因几十位流散者的动乱闹事而影响全局。古人有示:‘怀道者须世,抱朴者待工。’在这重要时刻,恭请推官大人费心操劳,以‘待工’‘善思善谋’之大才,务必在五日之内,完成这桩繁杂棘手、事关全局的事务。五日之后,我会安置这些流散者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再说,五日之后,只怕我们的范公,再也拿不出粮米开粥棚了。”
厅堂里的人们都被辛弃疾的回答吸引了,以高度集中的精力,关注着辛弃疾回答的一字一句。在意外、惊诧、震撼中,杨信觉得眼前的辛弃疾似乎一下子变得更潇洒、更高大了。他不觉三月晨曦已亮白了窗扉,忽地站起,向辛弃疾致敬:“谢知府大人教诲。卑职将竭尽全力而为,不负知府大人之托,五日之内,将呈交一份合格的答卷!”
辛弃疾再作叮咛:“牢记,告知所有人员,在案牒记录中,完全依赖受访者的诉说,不查询,不追究,不辩驳,给予受访者百分之百的信任和尊重。”
杨信应诺,带人离去。
厅堂空寂了。辛弃疾突地感到骨散筋疲,周身无力。他挣扎站起,猛力推开窗扉。一股晨风闯人,清凉爽人。他回头正要向范公说些什么,府衙门前值勤衙役闯人厅堂,急声禀报:“禀知府大人,从东邻高邮奔来的流散者五百多人,现已拥人东门朝阳门,有头领四人抵府衙门前,指名道姓要见知府大人!”
范昂闻讯,忽地从椅上站起,辛弃疾一时也愣住了。
范昂为辛弃疾挡驾:“大人飞马人城,彻夜操劳,请稍做休息,我先会一会这几位来客。”
辛弃疾挽范昂之手笑语:“‘青山一道同云雨爷,我俩携手前往,接待这一批来势更加彪悍的流散者吧!”
辛弃疾、范昂走出府衙大门,四位衣着褴褛、须发散乱、神情激昂的流散者突地以单腿跪拜、拱手握拳之礼迎接,并齐声高呼:“向辛掌书记请安!”
范昂蒙了,蒙于这陌生的礼节、陌生的称呼。
辛弃疾似梦中乍醒,跨步向前,情难自抑:“你是提领刘云?你是提领开赵?你是提领温皋?你是提领李几?”他突地伸出双臂,泪水涌出,扑向四位生死相交的战友,话语哽咽,“十多年了,想啊!”
刘云、开赵、温皋、李几亦张开双臂,拥抱着辛弃疾失声痛哭。
辛弃疾咽声询问:“副帅贾瑞大人可有消息?”
刘云咽泪回答:“十年前在海州,掌书记派刘弁、孙肇保护副帅返回建康报信后,即返回故乡泰安山寨,三个月后,病重不治而亡。”
辛弃疾咽声再询:“刘弁、孙肇两位提领现状如何?”
开赵咽泪回答:“刘弁、孙肇在副帅病故后的一次战斗中,都惨死于金兵的毒箭下。”
辛弃疾泪目紧闭,不敢再问了,但亲情焦心,不能不问:“我、我、我家三哥辛勤……”
温皋咽声颤抖了:“三哥好,三哥好,三哥好着哩!”
辛弃疾睁开眼睛,紧紧抓住温皋的双手:“快说,三哥怎样?”
温皋语塞摇头。
李几拭泪咽声回答:“三哥是我们大家的三哥,是我们五百兄弟的总领,
为了五百兄弟的生存活命,熬尽了心血,献出了一条臂膀。”
辛弃疾紧紧抓着李几的双手:“快说,三哥在哪?”
李几回答:“三哥此时和朝阳门内的五百兄弟在一起,特派我们四人前来察看这滁州知府,是不是我们昔日的掌书记辛弃疾!”
辛弃疾心痛心噎,他搀着李几、温皋、开赵、刘云站起,泪水湿襟,脚步踉跄,整个人似乎一下子要凝固了。
范昂惊骇,他突然恍悟到这位新任知府来历的不凡,急忙搀扶而宽慰:“幼安……”
辛弃疾感谢这位年长的副手,紧握范昂之手语出:“范公,请陪我前往朝阳门,看一看这一群特殊的流散者。”
范昂连声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