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辛茂嘉飞马来到他的身边,低声禀报:“临安差官送来标签函件,推官杨公请兄长速回府衙。”
辛弃疾心神悚然,语出:“标签函件有何训示?”
辛茂嘉摇头:“杨公神情默然,不曾告知。”
辛弃疾心头一闪,也许是有关虞公仙逝的讯音吧?他苦笑而自语:“该来了,果然来了。”
辛弃疾在辛茂嘉的陪同下,连夜飞马返回滁州城,在府衙厅堂会见了垂头丧气、神情焦疲的杨信、陈驰弼、燕世良。杨公从怀中取出朝廷吏部差官送来的那件标签函件,辛弃疾接过阅览:
淳熙元年庚申庚辰,遵御札示:调滁州府知府辛弃疾入朝,迁任仓部郎官。
一道经过皇上御批的调令啊!辛弃疾心神悚然,诡谲至极,费猜费解!他急急收拢纷乱的思绪,追索着这标签函件字里行间的隐情,淳熙元年的“庚申”“庚辰”,不就是民间度月度日的六月二十日吗?虞公仙逝仅四个月,圣上“锐意北伐”的国策真的要改变吗?“仓部郎官”之职,地位虽不显赫,但实权在握,为朝廷掌管粮米油盐酱醋茶诸物,乃国计民生之命脉,亦当今皇亲国戚、权臣佞臣攫取财物的宝地。辛弃疾生性疏狂,志在军旅,确无经营钱财宝物之天分本领,吏部大员如此荒唐用人,而且以“迁”字强调奖励之重,信任之殷,真是株连之法的妙用。其后滁州府现行的“十二字”施政方略将如何?边塞厢兵、乡兵现行的改革将如何?皇甫山兵营的进军计划又将如何?说不得了,他感到无由而遭受“凌迟”之刑的痛苦。他咬着胸中沸腾欲爆裂的痛苦、愤懑、不平和不解,抬头望着眼前的同僚,强抑着一时情感上、思绪上的冲动和莽撞,深深吸了一口长气,以平和的声音询问:“此标签函件内容府衙同僚知否?”
杨信回答:“辛郎在外视察未回,不敢向任何人泄露其内容。”
“吏部差官现在何处?”
杨信回答:“吏部差官及其随从二人,已于昨日午前返回临安。”
“吏部差官有何训示?”
杨信回答:“吏部差官及其随从二人,皆去年下达吏部函件选调通判范公入朝的原班人马,其人态度和善,出语亦谨慎,仍以‘奉诏入朝,不舍昼夜’八字嘱托。”
“皇恩浩**啊!谢吏部差官指点迷津。”辛弃疾仰望临安,三呼圣上万岁而谢旨隆恩!
“杨公,陈公,燕公,这‘迁任仓部郎官’的辉煌,是我辛弃疾的荣耀,也是你们和府衙同僚的荣耀——你们用满腔热血、万般辛苦辅佐辛弃疾搏击风云;更是滁州府数十万黎庶百姓的荣耀——他们用父母兄弟姑嫂姊妹的爱心,智慧才能、辛勤劳作,在两年多的时光里,创造了‘十二字’施政方略的惊人业绩,也成全了辛弃疾。在一年前把通判范昂送进了朝廷,今天又把我送上朝廷仓部郎官的高位。理当大张旗鼓感谢滁州府数十万亲我、爱我、信任我的人民。可这‘迁任仓部郎官’的责任太重大了,我请求你们,在三天之内别把这则震撼人心的喜讯告知任何人,为我保密,让我在这短短的三天里,醉心、醉意、醉情地享受这从天上掉下来的幸福。”
杨信、陈驰弼、燕世良望着异于往日、神情澎湃的辛弃疾,默默点头。
辛弃疾回到家里,正是午时三刻,家人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已在厨房备好午餐以待。辛弃疾走进厨房,范若湖急捧洗漱水盆迎接,范若水亦捧来清茶,辛茂嘉移椅侍坐。辛弃疾坦然一笑,从怀里取出朝廷差官送达的“标签函件”拍在餐桌上。
范若水接过“标签函件”一看,苦笑出声:“官升一级,难得啊,光宗耀祖了。辛郎,这‘仓部郎官’何职何权?你能胜任吗?”
辛弃疾拱手回答:“夫人听禀,‘仓部郎官’之职,朝制规定明确:‘掌仓庾储积、出纳等事务。’也就是为朝廷看管粮米油盐酱醋茶等生活用物。对皇亲国戚、重臣大员能否侍候得身肥体胖、心身舒坦,弃疾不敢保证,但进人临安之后,夫人不必亲自提篮上街买菜、打酱油了,若湖小妹不必亲自拉车买粮米谷物了,茂嘉也不必亲自挑水劈柴了。这些有关辛府的生活琐事,统由我这‘仓部郎官’亲自承担。辛弃疾七尺男儿,堂堂汉子,会使夫人和弟弟妹妹过上这人世间最幸福的生活。夫人,我这两个多月,奔波于农社、边塞、兵营,深感疲痛,昨夜一路飞马奔驰,至今头昏脑涨,骨架欲裂,似乎连眼皮也抬不起了。我此刻最幸福的请求是睡觉,睡一个什么也不愿想的午觉。你们午餐去吧,我睡觉去了!”
辛弃疾起身,行至厨房门口,回过头来,高声叮嘱范若水:“夫人,今日晚餐别再饮水啜菽了。搞个酒肉齐备,为我的‘官升一级’隆重庆祝!”
辛弃疾走进寝居,坐在餐桌前的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瘫软在坐椅上,似乎连餐桌的一双竹筷也拿不起了。
他们骤然恍悟,辛弃疾今后的战场,不再是边极要地滁州府,而是临安郊野存放谷物粮米的仓房和存放有五千石谷物粮米的仓庾;辛弃疾今后生命之所在,不再是搏击风云、雄师战场、克敌制胜、收复故疆,而是与谷物为伍,在谷物的收藏、晾晒中与硕鼠蛀虫周旋,与雨雪风霜搏斗,在高墙、铁锁、禁地、禁室中默默消磨着生命。还有,辛弃疾这三年来在滁州搏击风云中所获得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古训治国即治吏,吏正则国强,吏邪则国灭。虞公仙逝,强国北伐之吏遭贬,奸臣佞臣据权,议和偏安之徒猖獗,与辛弃疾并肩搏击风云的推官杨公、司户陈公、司兵燕公还能安然无恙吗?实施三年的“十二字”施政方略还能继续进行吗?最堪忧者,由“招流散”而产生的西涧屯田和进人屯田西涧的归正人、归明人、归顺人、归朝人,还能安然地生活吗?最令人提心吊胆的是,依辛郎“兵民成军”之论而创建的皇甫山兵营内现有三千名战士,或将遭受遣散,或将成为辛弃疾万劫不复的罪行。
他们骤然完全领悟了辛弃疾那夜祭祀虞公英灵时的那首词作《鹧鸪天》中“汉殿秦宫”“卷地西风”的沉痛悲哀。辛弃疾三年来在滁州府光彩夺目的搏击风云,或将成为惨不忍睹的历史陈迹。
范若水的泪水从闭合的眼睛流出,范若湖扑在范若水的怀里抽泣着,辛茂嘉含泪走出了厨房。
辛府当日为隆重庆祝辛弃疾“官升一级”的晚餐在入夜戌时举行,也切切实实地达到了辛弃疾“酒肉齐备”的要求。这般尽其隆重豪华的晚餐,自然不是出于节俭成性的范若水、范若湖之手,她俩在降临的“标签函件”的打击下,似乎忘记了辛弃疾进人寝居午睡前的隆重嘱咐。细心的辛茂嘉默默地办就了辛弃疾要求的这顿晚餐,范若水、范若湖歉然一笑,向辛茂嘉送去了会心的称赞。
范若水用高扬的呼唤声请出了寝居内午睡的辛弃疾。他坦然的神情、晶亮的眸子、爽然的举止,向家人表明他根本不曾睡觉,只是卧床歇息,免去干扰,借以思索摆脱眼前困局的安排。在家人心绪惶惶的惊讶中,他落座在餐桌上端,移来两坛徽宗御酒于眼前左右两侧,请家人入座,并为其斟酒满杯,发出了这隆重庆祝“官升一级”晚宴的开场白:“今晚酒宴,我充任侍酒。古有谚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弃疾迁升‘仓部郎官爷,我们理应携手抱团进人临安城郊天下最大最丰盈谷物粮米的仓庾了。都举起酒杯,为皇恩浩**的圣上干杯!”
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放声应和而举杯尽饮。
辛弃疾行侍酒之责为家人斟酒:“杨公转达吏部差官离开滁州返回临安时,曾以‘奉诏入朝,不舍昼夜’八字叮嘱,言简意赅啊!我决定全家三日后奔赴临安。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七月一日将是我们全家离开滁州的日子。都举起酒来,为吏部差官这‘奉诏入朝,不舍昼夜’八字赠言的好心肠干杯!”
范若水、范若湖、辛茂嘉应和而尽饮。
辛弃疾行侍酒之责为家人斟酒:“该离开滁州了,越早越好,越快越好。别为并肩搏击风云的同僚添乱,别引发无端无由的混乱出现,别留恋三年来施政滁州成功与失误的一切,别为未来的风云变幻操心,即或出现屯田消失、兵营解散、‘兵民成军’的实践转化为违背祖制朝规的千古罪行,也不必感到惶悔和羞愧。来!都举起酒杯,为我们三年来搏击风云、无憾无悔的岁月干杯!”
辛茂嘉举起酒杯的手颤抖了,范若湖举起的酒杯失手落桌了,范若水未举起酒杯就失声流泪了。
辛弃疾举起的酒杯僵在声音哽咽的痛苦中:“哭有何用!泪有何用!悲哀有何用!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正误错位、权势横行、有理说不清的现实,连千古一人的虞公不也被这个混沌的现实吞噬了吗?还是母亲三个月前托‘西湖浪子’传谕的教诲说得真切,说得透彻,说得振奋人心,说出了人世生生不息的密码院‘千古胜负在于理。’理者,物之兴衰,情之起伏,道之所依,心之追求:政出于民,政福于民,则万古不朽,一切权势的奸论、怪论、偏安之论、议和之论、狗屁之论,都将被政出于民、政福于民之理所埋葬。三年来,我们在滁州施行的‘十二字’强兵富民方略被权势毁灭容易,三千战士被权势解甲容易,可三年来在血液中、骨髓中所形成的那种不屈不挠、敢斗敢拼、敢杀敢砍的兵气、胆气、豪气、傲气、霸气却是权势毁灭不了的:它将永存于滁州黎庶百姓,特别是年轻汉子的肝胆灵魂中。在外敌人侵的艰难岁月,人们都会像我们当年在齐鲁那样,揭竿而起,为‘理’冲杀,为‘理’战斗,为‘理’占山为王,拼个你死我活。‘千古胜负在于理’啊!来,斟满酒,举起杯,我们连饮三杯,向滁州府告别!向滁州府的衣食父母、兄弟姊妹告别!向边塞兵营的厢兵、乡兵和‘兵民成军’的三千战士告别!”
厨房的气氛骤然凝重了,一股战场上战斗方炽、胜利在望而战士被迫离开阵地的无奈,悲壮了酒席间每个人的神情。
辛弃疾神情似乎平和了,他行侍酒之责为家人斟酒,道出了他思虑离开滁州府的具体安排:“明日清晨,茂嘉可去皇甫山兵营拜见开赵、刘云、温皋三位教习,告知我‘奉诏入朝’的喜讯,领回祐之小弟,断不可透漏‘迁仓部郎官’一事。他们都是刀剑丛中‘闻风’而‘草动’的人物。关于前往六合县佐助中玉大弟的三哥(辛勤),一时不便联络,只能至临安后再作打算。”
辛茂嘉点头应诺。
辛弃疾致语范若湖:“明天,小妹当清查三年来住宅内原有的家具用物,凡丢失和损坏的,都要购物赔偿,集中于客厅,并登记成册,以便清楚移交。”
范若湖点头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