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杜伊举起酒碗高呼:“来,捧起酒碗,为‘高薪致仕,寄居临安’的杜伊干杯!”
席间的辛弃疾、范若水、辛茂嘉、范若湖、辛祐之举起酒碗,热泪盈眶,碰碗而饮。
翌日辰时正点,辛弃疾拜谒吏部尚书刘章于吏部尚书的衙署。伴刘章接见辛弃疾的,仅年幼神童书记史弥远一人。
这次的二人会见,刘章一方是经过审慎思考的着意安排。朝廷主战派首领虞允文命丧蜀军校场的消息传至临安,谏院、御史台主和派高官在大张旗鼓声讨虞允文“欺瞒圣上”的罪责外,就开始玩味来自边陲滁州的种种传闻,特别是有关辛弃疾“招流散”和“兵民成军”的施政方略。主和派首脑人物卢仲贤、魏杞、袁孚、尹穑等人添油加醋的议论,着实引起了赵昚故作淡然的疑思。刘章借“仓部郎官”房伯寿贪腐败露、服毒自杀之机,巧弄口舌,获得皇帝恩准,改变右丞相枢密使叶衡荐举辛弃疾任兵部侍郎的决定而出任仓部郎官,冠冕堂皇地使主战派首领虞允文《材馆录》中的超强俊才辛弃疾离开了他首创的、令主和派人物心神不安的滁州黎庶和数千名“兵民成军”的战士。一切都风平浪静、恬然无痕,连一向精于思索的辛弃疾竟然也急如星火地从千里之外的滁州于七月七日夜初进驻临安东华驿馆。刘章也吃惊于其行动之速捷,他皱着眉头思索着:是边陲之地生活艰苦难熬使然?是临安风情多彩的吸引使然?是身居皇帝之侧憧憬官场未来更加荣耀的前景使然?抑或是当今的人性使然?辛弃疾毕竟是辛弃疾啊,他的闻风而动、举止霹雳的军旅习气,也会使他分秒必争前来报到任职。该杀一杀他的气派了,该挫一挫他的兴头了。“朝人福宁宫,夕进德寿宫”的顶尖威风,足以使不知天高地厚的辛弃疾心惊胆寒了。他今日的提前抵达署室,就是要立制立威,向辛弃疾展现吏部差遣、资任、叙迁、荫补、课考等特殊权力。他吩咐身边的神童书记史弥远端坐案头,备好笔墨纸砚,认真记录辛弃疾说出的每句话、每个字。他特意加重语气叮咛:“牢记,辛弃疾说出的每句话、每个字,有时还真是价值千金的!”
史弥远在刘章的谆谆训诲下,还真的端坐桌案,执笔展纸地“神”了起来。
此时的辛弃疾,正在吏部衙门外不远处漫步徘徊着,似乎不曾听见临安城辰时正点的钟声。昨夜在东华驿馆的晚餐桌上,杜伊对临安时下政局变化的指点,使他对临安官场邪风邪雨有了深一层的了解,对刘章原有的好感和尊敬全然消散了,而且还感到其人有着一层笑里藏刀的阴险心机。他真的不愿拜见这种靠“善揣圣意”而翻跟头的无耻官僚,但与那位神童书记已有约定,不可爽约啊!再说,官场原本就是善恶是非交织搏击的场所,党党派派、团团伙伙着实地存在着,哪能清一色地亲亲热热、交心交胆啊!意念相同的,同风同雨:意念相左的,见个面,拱个手,说声再见,各奔西东。若不是到了事关国家安危、民生福祸的紧要关头,不都得咬紧牙关、压着心底的愤怒烈火吗?
此时,临安城辰时十五响报时钟声即将告终,辛弃疾稳步进人吏部衙署的大门。由于昨日两次出人吏部衙署,与衙署守卫熟识,不再遭受拦阻检查。他点头致谢,气宇轩昂地踏进吏部尚书的署室,并向刘章恭行晋见之礼:“奉调叙迁小吏辛弃疾,向吏部尚书大人拱手请安。”
高踞楠木大椅的刘章早有准备,威然点头。当打量到辛弃疾身着民间汉子山樵渔猎的装束时,着实感到一股烈气逼压,心头蓦然浮现出当年辛弃疾在“延和殿答对”中威逼谏院御史台主和高官卢仲贤、魏杞、袁孚、尹穑等人的情景,心神恍然,真有些坐不稳了。
不待他做出反应,辛弃疾话语逼来:“禀报尚书大人,吏部发往滁州的叙迁牒文,下官已于昨日呈交这位年幼精明的书记官审过,今日躬身前来,特意聆听吏部尚书大人的训诲。若大人‘朝人福宁宫,夕进德寿宫’重任在身,时间宝贵,下官这就躬身告退了。”
刘章是敏感的,从辛弃疾神情话语中察觉到对自己的不礼不敬。怒火中烧,没有往日接见下属官员时礼节性的“赐座”,更没有吩咐书记官为来客恩典性“进茶”,冷面高声地开始了对面前躬身弯腰的辛弃疾的训示:“新任仓部郎官辛弃疾当知,仓部郎官之职,责任极为重大。我朝粮米储仓,分别于四地筑建,即临安府储仓,建康府储仓,镇江府储仓,四川府储仓。分别储粮几百万斛,以备水旱灾荒之需,乃全国军民官员生命之所系,亦朝廷、社稷安危兴亡之所倚。在此天灾人祸频仍之时,更是圣上、太上皇朝乾夕惕之所在。汝责任之重大,首先是严格掌管临安仓庾所储粮米等物的绝对安全,不得有一粒粮米之妄失!”
辛弃疾俯首静听着……
刘章的训教变得激昂了:“辛弃疾当知,近两年来,湖广浙赣广大地区水旱成灾,灾区官吏上呈开仓庾赐粮救灾之奏请,络绎不绝。临安仓庾虽为充实,但无力应对当前数省之灾,此亦圣上、太上皇的明确谕示。”
辛弃疾俯首静听着……
刘章的训教变得更严厉了:“辛弃疾当知,现时的临安,虽暂名‘行在’,实为京都。尔之责任,是保证京都的尊严,断不可出现缺粮少米之灾,是确保临安仓庾的一粒粮米不得流出临安城。汝当以前任房伯寿贪腐败露、服毒自杀为戒!”
刺耳的训示,耳鼓轰鸣了!狐假虎威的训示,气堵心胸了!辛弃疾哑然一笑,侃侃语出:“谢尚书大人谆谆训诲。下官前日抵达临安,听朝野议论,下官这次荣任仓部郎官之职,乃尚书大人费尽心思荐举而叙迁。此煌煌大恩,下官将于来日酬报。”
刘章轻轻点头,微笑应之……
辛弃疾语出风起:“尚书大人容禀,下官行事,尊奉的是抗金英雄岳飞的两句话院‘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当年在故乡齐鲁历城,为反抗金兵欺压奴役家乡父老同胞,毁家纾难,一挥辛家三代积累的三百亩田地,几十间屋宇,成千上万的金银珠宝而成军旅两千,连眼皮也不曾一闪:在与金兵厮杀鏖战于齐鲁大地时,打开金兵的粮仓,以饷受苦受难同胞,不敢私藏一米一豆,砸开金兵的银库,以饷军旅和受苦受难的同胞,不敢私藏一个铜板:在投奔山寨耿京义军后数十次与金兵血肉搏杀的激战中,提着脑袋连命都不要,还会贪恋财物吗?如今,我大宋与金国仍处于战争状态,过半的国土为金兵侵略,过半的同胞呻吟在金兵的铁蹄下,金兵仍扬威边疆,战争随时可能发生,只有那些爱钱怕死的奸佞高官在弄权贪污,在弄权腐败,在弄权出卖圣上、太上皇的江山。前任仓部郎官房伯寿贪腐败露而服毒自杀,是罪所应得,是遗臭万年,但与那些身居高位、依势弄权、大贪大腐、故作清廉、高喊反贪反腐的伪君子相比,不是还残有一丝知罪自罚的人气吗?”
声势夺人啊!“善揣圣意”、惯于依势弄权的刘章的心一下子慌乱了,似有把握不住的评评跳动。“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又一个岳飞,又一个敢于顶撞十二道金牌的岳飞!他转眸桌案前端坐提笔作记的神童书记史弥远,似乎也愣着神情,忘了作记,傻乎乎地发呆了。他猛地摇头,欲振作精神,思谋应对之策,忽地被一种气势更为强烈的声音打断。他转过神来,辛弃疾的声音迎面而至:“请尚书大人放心,下官乃大人荐举而离开边陲之地滁州迁任朝廷仓部郎官之职,断不会辱没大人的英名,当尊奉大人‘以前任郎官房伯寿为戒’的训示,绝不做前任郎官房伯寿‘以粮换金’‘以粮换权’‘以粮换色’‘以粮结党营私’的蠢事、坏事,为圣上看管好临安仓庾所储的粮米,当一把不生镑、不散簧、不怕锤砸、不怕雷击、不怕火烧的铁锁头。据说临安粮仓现有官员六十五人,各有来头,良莠难辨,我的管理办法,简单而明确:廉洁者,奖!有错少许者,罚!贪渎腐败、罪行严重者,不论其身世,不论其所倚,不论其后台,依法严惩,该关的关!该杀的杀!尚书大人明鉴,你总不能让我带着一帮大小不等的硕鼠害虫,当一名糊涂官吧?据说,蒙圣上关爱,十年前曾派百名禁军健勇进驻临安粮仓,以保障仓庾安全。但斗转星移,安逸日久,昔曰雄武的精兵,现时只是一群搬运粮米的苦力,早就不再摸刀提枪操练杀敌本领了。民间有论,临安仓庾的硕鼠,就是由禁军士卒变作苦力的时日里变成‘老虎’的。下官出任仓部郎官一职,绝不允许这腐败变种的情状存在。其举措简单而明确,以严格军训恢复昔日禁军的军容军威;以敢管、敢罚、敢砍、敢杀的忠心赤胆,对付一切偷盗仓庾粮米的奸商、奸官和官居高位的奸佞。尚书大人明鉴,没有这一点杀罚的胆量和担当,谁能理睬我这个无根无叶、‘决策南下’的齐鲁汉子。”
此时的刘章全然被辛弃疾钢铁般的话语震蒙了,如此对付贪腐之状,能不拔出萝卜带出泥吗?如此强化禁军功能,不就是要操起钢刀杀人吗?“人在河边走,谁能不湿鞋”,自己的鞋底,也有一层厚厚的泥巴啊!他突然感到自己为迎合“圣意”、为助长主和派高官声势浩大“主和”国策的回潮,费尽心机改变辛弃疾出任“兵部侍郎”为出任“仓部郎官”的阴损活动,是一种失策。失之东隅,亦失之桑榆,悔恨于怀啊!他灵机一动,以“变色龙”的特殊本领,在发出一阵笑声中,突地变成辛弃疾的欣赏者、拥护者,并用高声唱赞的特殊功能,掩盖着此时此刻对辛弃疾的极大憎恨和仇视,拍掌高呼:“辛弃疾毕竟是辛弃疾啊!我没有看错人,我没有辜负吏部选贤任能的职责,我对你提出的整治临安粮仓现时情状的方略全力支持。新任仓部郎官辛弃疾,你可以走马上任了!”
在刘章神情骤然的变化中,辛弃疾察觉到这“笑里藏刀”的阴险。当刘章故作姿态地发出热情洋溢的“逐客令”后,辛弃疾却用“感恩戴德”的致谢为这位“善揣圣意”的吏部尚书“添堵谢尚书大人的鼓励和支持,可下官还有一件事情仍不放心啊。”
刘章的神情凝滞了……
辛弃疾似不曾发觉,仍依礼禀报:“这件小事不在眼前,不在临安仓部,而在身后,在滁州:不在下官本身,不在尚书大人,而在隐身、隐形、莫名其妙的怪异中。”
刘章一下子被辛弃疾见头不见尾的言论搞糊涂了,他的心全然被辛弃疾所谓的“隐身隐形、莫名其妙”的怪异所笼罩,紧皱着眉头,连桌案前握笔作记的神童书记史弥远也发呆发愣了。
辛弃疾侃侃谈起:“尚书大人明鉴,下官在滁州推行的‘薄税赋、招流散、教民兵、议屯田’十二字施政方略,乃圣上御旨恩准而为,近三年来略见成效,亦为朝廷户部、兵部多次派员视察所肯定。此皆滁州府衙通判范昂、推官杨信、司户陈驰弼、司兵燕世良及城乡官员及数十万黎庶百姓胼手胝足艰苦劳作之所得。现时边陲滁州,也算是一道强边御敌、初见成效的长城。也许由于这微不足道的成就,得吏部叙迁明察和圣上天高地厚之恩典,在一年半的时间内,先后调迁通判范昂和知府辛弃疾至临安任职。滁州军民黎庶视为日月光照之幸福,齐声欢呼吏部的公正廉明和圣上隆天厚地的恩典。滁州府推官杨信、司户陈驰弼、司兵燕世良都委托下官向吏部尚书大人致敬谢恩。”
谙于官场诡谲风云的刘章突地感到紧张了,心跳了。他突地感觉到辛弃疾炽热的言辞中,似乎有着一块深不可测的疑团。他凝神注目,集中脑力,捕捉着辛弃疾的依礼禀报。
刘章毕竟有着“听微决疑”的才智,他在辛弃疾调侃式的谈论中,做贼心虚地感觉到辛弃疾已洞察到自己两次“调人留缺”的用心,他心虚了:碰上这个不爱钱,不怕死,敢于扬威延和殿的山野之人,真有些胆怯了。他咬紧牙关,绞尽脑汁,思索着应对之策,辛弃疾的声音却刺耳刺心地传来:“禀报尚书大人,下官此刻最不放心的,是滁州正处于险恶的形势中。尚书大人明察,下官前日抵临安,喜闻朝廷有一则大吉大利的传闻,北国皇帝完颜雍慕我朝文化,读我朝经典,拜我儒家圣人为师,已成为仁者爱人的好皇帝,金宋叔侄相亲不再为敌了。这也许是真实的,但边陲滁州面对的金兵之状绝非如此。近半个月前,金兵新增铁骑三千,其统帅正是数次犯我江南、屠我黎庶、掠我财物的完颜襄。其人以凶狠残忍、嗜杀成性闻名,而且是现任北国皇帝完颜雍最宠爱、最得意的将领。尚书大人明察,一场战争,特别是一场边陲的局部战争,或因北国‘仁者爱人’皇帝完颜雍为给我们的求和使节施压,或因北国‘仁者爱人’皇帝完颜雍一时从胎里带来的邪气发作,或因滁州边境金兵主将完颜襄一时饮酒过量而以战争杀人为乐,都会以‘不宣而战’的故技,率领三千铁骑奔向滁州。请尚书大人想想,我们的滁州府将会出现何等惨烈的情况:血火的边寨,血火的城镇,血火的农村,血火中数十万黎庶呼号、怒吼、反抗、搏杀之状惊天动地啊!可缺位知府、缺位通判,群龙无首,负戈边疆的厢兵、乡兵在无号无令中仓促茫然应战,‘兵民成军’的士卒在无号无令中拼命搏杀,滁州府衙中既无决策之资,又无号令之权的推官杨信、司户陈驰弼、司兵燕世良在州府朝制紧缚双手的艰危时刻,只能带着府衙几十名官员捧着一颗忠于圣上的耿烈之心赤膊奔向战场,为圣上的每一寸土地而战斗。尚书大人放心,今日的滁州,断不会出现四十年前土地沦丧、金兵施虐、尸骨遍野、黎庶离散的惨状,而会呈现出与人侵者搏斗不息的战场。其振奋人心的信念信心,将是一首响彻滁州城乡边寨的民歌:‘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尚书大人明察,这首民歌是《诗经?小雅?北上》中的一节。滁州府几十万黎庶在面对金兵猖狂的威胁中,有权向‘不均’而害民误国的‘大夫’提出控告啊。”
辛弃疾突地放缓了语气,呈现出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担当:“尚书大人明察,下官近三年来,身负滁州知府之责,在奉诏离开滁州时,不能不为滁州百姓这种激越愤慨的民情民风所动,遂焚香礼拜,对吏部一年半来发往滁州调离通判、知府的两份《牒文》进行潜精研思的学习领会,均有‘遵御札示’四字。”
魔咒般的反应啊!“遵御札示”四字出辛弃疾口之爆响,真的带来了奇异的功能,茫然尴尬的刘章神灵附体似的振作了精神,眉宇间闪动着一股杀气,桌案前提笔作记的神童史弥远也神气回归似的睁大了眼睛:“遵御札示”,吏部“牒文”之所倚,胆大包天的辛弃疾也敢以“否”字自投罗网吗?
辛弃疾似乎不曾注意刘章和史弥远神情的变化,他的声音仍以洪亮担当的气势响起:“‘遵御札示爷,天才的词句,精妙的词句,知往鉴今的词句啊!滁州府眼前‘缺位知府’‘缺位通判’的荒唐现状,与吏部无关,与吏部尚书大人无关。我去疑释怀了,心胸坦**了。我要为当前边陲滁州面临的战争危急呐喊,我要为滁州府数十万忠于圣上、群龙无首的官民呼号,我也要为吏部和吏部尚书大人可能蒙受的冤情高声辩解。我要上呈奏表《论滁州府当前之危》于圣上,清除朝廷奸佞之徒的狐鼠鬼蜮伎俩,切实实现滁州府数十万官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的悲切心声。当然,朝廷那些身居高位的狐鼠之徒定会利用权势断我上呈笺表于天庭的通路,我不敢请求尚书大人操劳,是怕辱及尚书大人的清誉一与下官有‘一丘之貉’之嫌,只能亲执奏表至登闻鼓院、登闻检院击鼓求进,以表明下官一颗殷殷拳拳、忠于圣上的耿烈之心。言为心声,心在魏阙,若因此引来杀身之祸,下官当引颈待诛。”
刚烈之音震撼着吏部尚书署室。辛弃疾仰天大笑,转身离去。吏部尚书署室内,僵住了尚书刘章和神童书记史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