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灯火阑珊的黎明
“与时消息”耶？“与时沉浮”耶？大宋王朝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临安城的元宵节，较之去年的元宵节，切切实实地呈现出“欢乐至极”“欢乐至死”的气派和辉煌。
丽正门前广场上架起的琉璃华灯五彩楼，高耸人云、长达万尺的“九天紫微垣”，呈现伸手可摘星之壮观。各色各样的花灯，烛光澎湃、波光汹涌，大有冥灭天上繁星之势。临安城四周三十八处寺院的僧侣尼姑倾巢而出，数以万计，手持法器，为太上皇祈福唱赞，震撼着临安城的八厢六十八坊。
在丽正门广场沉醉在“欢乐至极”“欢乐至死”的奢华享受中，东华门外一座名曰“竹苑”的玲珑院落中，却呈现清冷和苍凉。
一丛翠竹前的竹椅上，倚坐着郁结心胸、沉默无言的辛弃疾。范若水从屋内走出，把一件毛衫披在她的辛郎的身上：屋檐下身倚栏杆的辛茂嘉和范若湖，目光忧郁地关切辛弃疾。丽正门前广场的喧嚣、宝马香车的撕鸣声、倩男靓女的嬉戏浪笑声不时地越墙而人，更增添了“竹苑”主人的厌恶和不安地折磨着他的心灵。
辛弃疾就任司农寺主簿一年来，躬身清查了临安城十二座仓廪近十年来的粮秣、金银、财物的出人情状，惊骇于王公贵族、高官权臣以种种名目窃取国库财物的滔天罪行后，义愤填膺上呈奏表，提出“惩治贪腐”的具体方案。得到的回应却是朝廷因皇太子赵愭（qí）病亡、新太子当立而大起纷争。宗室老臣多主立皇二子庆王赵恺，宗室新贵多主立皇三子恭王赵惇。熙攘相斗长达数月，赵昚在晋封庆王恺为魏王、判宁国府的同时，终以恭王惇“英武类已”而越次立为皇太子。莫测的现实，莫测的未来啊！
就任司农寺主簿一年来，辛弃疾殚精竭虑，对临安城十三处苑圃的兴衰现状进行了深稽博考，特别是对于官商偷合苟容、贾侩行奸劫财之恶行进行了罪证确凿的清查。此类窃国大盗，当诛而灭之。他迫不及待地上呈奏表，提出了“除奸廉直”的具体方案。得到的回应却是朝廷荒诞地进行着人事调整：在无声无响召外贬抗金名将李显忠进京主管马军司公事的同时，大张旗鼓地擢调贪腐外贬之臣曾觌（dí）进京，迁任安德军承宣使，现职为新太子赵惇伴读。曾觌何人？赵昚为皇太子时的内知客，赵昚受禅后，任权知閤门事兼干办皇城司，与知閤门事龙大渊朋比为奸，广收贿赂，贪黩腐败，贬外为淮西副总管。今日卷土重来，福耶？祸耶？
就任司农寺主簿一年来，辛弃疾深入城镇乡野，对两浙东路、两浙西路、江南东路、江南西路、荆湖南路、荆湖北路的籍田、收获、税赋、民情之现状，进行了长达七个月的考察。发现富裕之论，纯系谎言：民生之苦，势若水火。郡以聚敛害民，县以科率害民，吏以取乞害民，豪强大姓以兼并害民。暴戾腐败的现实，孕育着“官逼民反”的危机。切肤之痛，切肤之急，遂不避斧钺，上呈“整顿吏治、废除横征暴敛，实施轻徭薄赋，解民倒悬”的方案。得到的回应却是又一场搅天动地的政坛斗争：在垂拱殿早朝中，殿中侍御史萧之敏一声号吼，气焰嚣张地上呈奏表，弹劾虞允文“擅权不公”。为保证弹劾的严肃性，特慝其具体罪状于奏表中，恭请圣上审实。赵昚惊诧，群臣愕然，虞允文一头雾水。萧之敏何人？一位清廉公正、颇孚人望的谏官，江州湖口人，字敏之，时年六十岁，绍兴十年（公元1142年）进士，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知建阳县，以邑人陈洙、游酢、陈师锡皆学行，立三贤祠祀之，以风励后学。赵昚嘉其学识政绩，擢监察御史，再擢殿中侍御史之职。群臣中嗅觉灵敏的主和派官员，特别是一年前在延和殿受辱于辛弃疾才智胆识的几位谏官御史们乘势而起，借着萧之敏的清正声誉，附和萧之敏的磊落直言，蜂拥而起，迅速掀起了一股“反虞、倒虞”的风潮，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之势。
虞允文虽不知萧之敏所劾何事，但敬重萧之敏的为人，窃自揣度，或有失误之咎，遂自请罢政。赵昚一时傻眼了，他不解萧之敏何以如此荒唐，他痛恨主和谏官御史的卷土重来，他惊骇这场斗争出现的突然、猛烈和有序，猜想这场风波的兴起可能与德寿宫有关，忍痛准许了虞允文的“自请罢政”，同时大张旗鼓地擢任明州观察使张说为签书枢密院事，并急匆匆奔向德寿宫禀报，以探知真相。他得到的却是太上皇严厉明确的训示：“采石之战，之敏在何处？毋听允文去!”一语而平纷争。主和派官员吠声销匿，赵昚收回成令，虞允文复留宰执之位。清正敢言的萧之敏，被太上皇的一句“之敏在何处”赶出朝廷，任职“江东提点刑狱”去了。
辛弃疾茫然了，反腐廉政如此难啊！无人问津啊！圣上惧于剔蝎？虞公怯于撩蜂？积重难返？别有所谋？天知道啊！
辛弃疾不解了，去也荒唐，留也荒唐。张说何人？受父荫而为要职，娶寿圣皇后（赵构皇后）之妹为妻，是最高最大的皇亲国戚。其人才智平平，晕不知兵，出知枢密院事，群臣哗然。此为强军之途之需吗？天知道啊！
辛弃疾心冷了，司农寺主簿一职，原本只是看守卸司、曲院、物库、粮仓、草场、园圃的一个士卒。孤独的士卒，双手空空的士卒，面对的却是一群衣冠楚楚、手握权柄的虎狼蛇蝎啊！
辛弃疾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恰在此时，丽正门前广场“娱乐至极”般更为疯狂的欢呼声，打杀般地越墙人耳，似在着意不舍地追杀着痛苦沉思的辛弃疾。伴于辛弃疾身边的范若水，痛恨这一夜“欢乐至极”的荒唐，她捻弄琵琶，弹唱起《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屋檐下一夜默默做伴的辛茂嘉和范若湖，也轻声地加人《青玉案?元夕》的吟唱。玲珑淡雅的“竹苑”弥漫着凄婉的琴音歌声，迎来了晨雾朦胧、灯火阑珊的黎明。
在这月色将尽的黎明时分，“竹苑”柴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院落中，并发出亲切的赞叹声：“翠竹微月，灯火阑珊，歌声和婉，别具怀抱。圣上英明，司农寺主簿辛弃疾果然在这‘欢乐至极’的临安元宵节，一夜不眠地皱着眉头伤神苦思啊！”
辛弃疾惊诧，是恩公彬甫大人！此刻驾临，前所未有，且带有“九天之音”。他心神悚然，急忙起立长揖迎接。
辛弃疾躬身执礼请虞允文人室赐教。
虞允文落座于竹椅之上缓缓语出：“临安城竟夜喧嚣的疯狂歌舞消失了，好容易得到这一息的宁静。此刻已是寅时，距垂拱殿的早朝不到一个时辰，早朝中，圣上有可能下达极为重要的谕示。此时在这玲珑淡雅‘竹苑’，你我倚轩而坐，共享这乾道八年元宵节后第一个良辰美景。”
辛弃疾应诺尊示，面向福宁宫行臣下之礼，拱手高呼：“恭请圣安！”
虞允文赞辛弃疾之所请，解辛弃疾之所念：“圣上陪太上皇与民同乐之后，亲送太上皇回德寿宫安歇，然后回福宁宫书房，继续为一年来郁结于胸的愁事、愤事苦思冥想，寻求解决之策。一夜未眠，状似幼安。所差异者，幼安之伤神苦思，尚有琴音歌声做伴，圣上做伴者唯虞允文这个年已六十二岁的老朽。”
辛弃疾听出了话外之意，天龙要下雨了！“心存恢复，优柔寡断”的皇上将做出什么样的决断呢？他凝视着年逾花甲的恩公，心神也有些惶惶了。
虞允文命辛弃疾落座于自己身边的竹椅上，抚肩而语：“‘灯火阑珊处’，幼安的忧患情思感天动地啊！上呈的‘惩治贪腐’‘除奸廉直’‘整顿吏治、废除横征暴敛’的三份奏表，震撼了圣上，引起了圣上寻根究底、锥心刺骨的思索。圣上曾训诲于我，大意是：本朝神宗熙宁年间王安石变法失败后，政坛谲诡反复，官场腾起谲诡的贪腐风潮。四十年间，演出了荒唐的竞富竞奢之最，歌舞醉宴之最，苛捐杂税之最，招致了民间的宋江之乱、方腊之乱和金兵人侵、汴京陷落的靖康之耻。朝廷南渡，死里逃生，落脚临安之后，不知悔改，近三十年来，迷于歌舞承欢，迷于醉生梦死，迷于乞和议和，致使今日之黎庶处于水火煎熬之中，今日之国家呈现风雨飘摇之衰。”
辛弃疾蓦地感受到皇上坦诚训诲的震撼，冲嗓而出：“圣上言之哀痛，亦言之真切啊。”
虞允文点头而应和：“圣上毕竟是英明的。英明之处，在于从未有过如此的大胆和坦诚，老夫闻之亦心神战栗啊！大意是：贪腐之源何在？上之作，上之引。世人皆知。皆知又如何？敢明言揭露吗？三十年间，你我不也违心地在谎言欺骗中唱着赞歌吗？贪腐之势如何？盘根错节，上行下效，已成风尚。能改变这形势吗？能扭转这风尚吗？三十年间，朝野无数贤人智人不就是为扭转这贪腐的风尚被朝廷拒绝、贬逐吗？幼安上呈的三份奏折，已为谏院、御史台所知，并已传进了德寿宫。剔蝎撩蜂的幼安，你也该离开司农寺了。”
辛弃疾的头脑心神似乎一下子清爽了，自己因上呈反贪反腐的奏折，已进人了皇帝所谓的被朝廷“拒绝”“贬逐”的行列。京官难当，司农寺职责亦非自己所长，是该被“贬逐”了。贬逐何地何方？听天由命了。他心头蓦地浮起一种轻松洒脱之感，拱手语出：“谢圣上英明！谢恩公关照！”
虞允文笑了，握着辛弃疾的双手，话语更显急切：“圣上确实英明！近一年来，‘优柔寡断’之气有减，‘心存恢复’之风有加，在行使帝王治国术中，亦呈现出‘进’‘退’‘取’‘舍’之精妙。面对贪腐横行的衰败现实，圣上自知无力改变，他忍辱负重，甚至隔三岔五地把成千上万的银两送进德寿宫：面对这无力改变贪腐猖獗的现实，圣上悄悄地把他的全部心志投向了太上皇、权臣们所轻视的军旅。昔日八十三万禁军，现时只有二十万老兵弱卒：昔日忠勇的将帅岳飞、韩世忠等人，现时已是骨朽名息。他在哀悼、窘迫中突然发现帝王一言九鼎的秘籍：帝王手中没有强大的军旅，没有生杀予夺的铁腕，是什么事情也干不成的，就连国库里的硕鼠蛀虫也是奈何不得的！圣上‘负笈游学’‘解囊苦读’有得啊!在召老夫的答对中，每每发出激励人心的豪情壮语：‘朕思创业、守成、中兴三者皆不易，早夜孜孜，不敢迨遑，每日昃无事，则自思曰：岂有未至者乎？反复思虑，唯恐有失。’‘朕常恨功业不如唐太宗，富庶不如汉文、景。’‘丙午之耻，卿当与朕共雪之。’他天纵英明地感应到历史机遇和人心的诉求，只有‘雪丙午之耻’才能振奋人心。鼓舞军心，才能从贪黩暴富者的金库里夺回些许银两，才能避免来自德寿宫的干预，才能堂堂正正地组建一支雄武的军旅。圣上坚定信心，于书房几案书有一巨大的‘将’字条幅前，往来寻绎，向往演出一幕‘唐太宗安市一战始得薛仁贵’的军旅传奇。”
辛弃疾目光闪亮了，身居低洼，难了解峰岚风云之变化啊！他琢磨着近年来皇帝谲诡的变化：以“英武类已”而越次立恭王赵惇为皇太子：在大张旗鼓擢调贪腐外贬罪臣曾觌回朝的同时，擢调外贬名将李显忠回朝出任主管马军司：在群臣哗然中擢任张说知签书枢密院事：巧妙处理殿中侍御史萧之敏对虞公的莫名弹劾。
虞允文继续着他苦心的启迪：“圣上他觅得了今日大宋薛仁贵。寄希望于这位大宋未来的中郎将、武卫将军恢复疆土，雪‘丙午之耻’，唱响‘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人汉关’的雄武战歌。”
辛弃疾兴起，立即想起抗金名将李显忠之重返朝廷，执掌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司的特殊要职，高声唱赞：“圣上英明。李公显忠，忠贞彰于朝野，骁勇闻于全军。满朝文武中，唯李公显忠堪当此任。”
虞允文笑而举手语出：“不！李公显忠，出任马军司一职，确为圣上的精心安排，其意在于与朝廷主和臣子的周旋。幼安当知，李公显忠原名世辅，字君锡，随父从军，纵横疆场，屡立战功，亦称万人敌。金兵陷陕西，李公家属二百口皆被金兵杀害，‘显忠’之名，乃当今太上皇所赐。且李公显忠高龄已六十二岁，已无力执戈冲锋陷阵了。圣上觅得的今日薛仁贵，乃一中年俊彦，与唐之薛仁贵同：同出于乡野，同胆识俱佳，同有帷幄决策之谋，冲锋陷阵之勇。优于唐薛仁贵者，此人还具有亲民、爱民、恤民的菩萨心肠和豪放婉约的文人风采。这位中年俊彦，不是别人，正是你，我眼前的辛弃疾！”
辛弃疾惶恐惊呆：“恩公，辛弃疾愚钝，难负圣望，请恩公禀奏圣上，另选……”
虞允文挥手打断了辛弃疾的请求：“圣上不会留你在临安兵部或枢密院，圣上会‘贬逐’你去荒僻的极边之地，依照你在《美芹十论》《兵事九议》中的谋划，不受干扰地屯田练兵，在数年之内，组建一支能征善战、敢于冲锋陷阵的雄师，听从圣上的调遣。”
辛弃疾突觉心神振奋，热血沸腾。
虞允文从怀中取出文稿两束，付与辛弃疾：“这是六年前幼安‘决策南向’至建康上呈朝廷的两份奏疏。一曰《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一曰《论练民兵守淮疏》。近日圣上特从当年宰执封杀积存的残疏中找出，视为‘蓝田日暖’之作，特命老夫归赐幼安，并殷殷谕示：幼安此去‘极边’之地，当以此两疏为本行政，圆幼安之梦，呈现朕一个兵民一体、兵民相携，万民为兵，冲锋陷阵的劲旅和一个铜墙铁壁的战略要地一两淮战场。”
大内寅时三刻的钟声敲响，旭日东升，临安城呈现出一派辉煌，玲珑淡雅的“竹苑”一下子变得敞亮清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