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卷地西风
八月二十一日傍晚，辛弃疾偕辛祐之返回滁州城。在驰骋的马背上，他心神不安地挂怀着滁州府衙关于援助六合县衙“教民兵”事务的落实、西涧屯田的秋收和皇甫山兵营单兵刀枪剑戟搏杀比赛组织事务的进展。在抵达宅舍安置辛祐之沐浴歇息之后，更急急奔向府衙召集通判范昂、推官杨信、司户陈驰弼、司兵燕世良于府衙厅堂询查了解。得到的回应是杨信、陈驰弼、燕世良神情低沉的无语。范昂神情苦涩地从怀中捧出一份由朝廷吏部标签的函件，他接过函件抽出笺纸一览，几行工整的文字赫然闯人眼帘：
乾道八年丁酉辛丑，遵御札示：调滁州府通判范昂入朝，另有差遣。
辛弃疾神情一振，胸中热潮腾起：一件转任的“调令”啊！范公任满四年而“待转”两年之后始得此“转”，当祝当贺啊！他再次把目光投向调令，赫然刺目的字里行间，呈现出一种令人费解的疑惑，雷电霹雳般地震撼心神：“调令中‘遵御札示’四字惊心啊！朝制煌煌，吏部掌文武官员的试选、差遣、资任、叙迁、荫补、考课等事务，州县通判一级官员的调动升迁，无须内批御笔。‘遵御札示’四字表明，调范公入朝之事，可能出现纷争，最终只能圣上御批奏札诏定。可这纷争的双方是谁？谁主范公入朝？谁了解范公？谁赏识范公的品德才智？在朝廷大员中，不就是前不久就任户部尚书的叶梦锡吗？调令中‘另有差遣’四字惊魂啊!今日朝廷，团团伙伙，‘另有差遣’四字，就人事纠葛而言，斗争似仍在继续：就范公而言，是福是祸，吉凶未卜啊！京口知府刘刚、镇江军帅戚方蒙冤遭贬的荒唐悲剧蓦地升上心头。调令中接替通判一职的人选，只字未提，更是违其常例的诡谲怪诞！诡谲者，熟悉滁州民情事务，且才识卓著、任期亦满四年的推官杨信、司户陈驰弼、司兵燕世良都被排除在外：怪诞者，难道接任滁州府通判一职的人选也在纷争之中？也在等待着圣上的‘御札示’？诡谲殊形啊，真怕有若当今京口知府何之奇、镇江军帅陈寿庆这般靠吃祖宗饭食、穷奢极欲的衣架饭囊之徒通判滁州啊。”
辛弃疾的心神突然感到不寒而栗，一种荣耀的“奉诏入朝”的喜悦却衍生出“断臂失助”的苍凉。这种苍凉，势将笼罩这旭日东升、方兴未艾的滁州府。他希望这种惊扰的苍凉，只是政坛弱者“杯弓蛇影”的敏感，遂急声询问：“此调令何日送达？”
推官杨信、司户陈驰弼、司兵燕世良默然。
范昂急声回答：“五天前，吏部差官等三人飞马送达。”
“吏部差官还带有别的诏令、文书吗？”
范昂摇头。
“府衙同僚有何反应？”
范昂回答：“辛郎奔丧京口，此调令尚未传达群僚。但吏部差官随员似已透漏消息于众，人心呈惶惶不安之状。”
“吏部差官还有何训示？”
范昂回答：“差官训示：奉诏入朝，不舍昼夜。”
辛弃疾暗暗萦绕于心头的那丝“杯弓蛇影”的敏感隐去了，遂以坚定明快的决断，发出了振奋人心的呼号：“差官训示极是。‘奉诏入朝，不舍昼夜’，乃臣子本分。此调令表明：‘遵御札示’的时间为‘丁酉辛丑’，也就是八月五日。今天是八月二十日，已过十五天之久，不可再迟延了。我们当以滁州府特有的风采为范公送行！明日午时正点，在奠枕楼举行全城街坊里正、社会贤达、屯田管事协办、回归流散人集会，宣扬圣上‘御札示’天高地厚的恩德，彰显范公六年来献身滁州、以德敬民、以勤抚民、清廉勤恳的品德，特别是近两年来搏击滁州风云中披肝沥胆、披坚执锐、披荆斩棘的丰功伟绩，并请范公对今后滁州的建设事务做畅所欲言的叮嘱。”
声若雷霆乍响，势若马啸生威。如此辉煌送别，在滁州府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特别是聚会奠枕楼，别开生面啊!杨信、陈驰弼、燕世良一时惊呆了：范昂睁大了眼睛，呆滞了目光，蒙瞪了。
辛弃疾朗声再起：“范公及嫂夫人皆文雅之士，不习鞍马。滁州距临安千里之遥，若以步量山川，虽能耐得汗流浃背、脚板流血，难免不会因‘旷日持久’辜负圣恩而招惹罪愆，也是我等滁州府官员的荒疏和失职。为确保范公早日安抵临安，叩见圣上，当从皇甫山兵营抽调雄兵健勇数人，护送范公及其夫人前往，诸公以为如何？”
别样的护送，深情的护送，雄兵健勇的护送，在滁州历史上不曾有过，在当今官场也不闻先例！杨信、陈驰弼、燕世良都是科举出身，都有着“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的敏感情怀，他们都为辛弃疾这种铁马云雕的侠情吸引了，感动了，钦佩了，同声叫好！
辛弃疾拱手语出：“谢推官杨公，谢司户陈公，明日午时正点的奠枕楼送别会，请两位大人组织实施。我的要求是简朴、炽热、隆重！”
推官杨信、司户陈驰弼同声应喏。
辛弃疾向着司兵燕世良拱手语出：“司兵燕公，护送范公的雄兵健勇请你抽调安排。范公的行程，当由陆路转水路为妥。陆路车行扬州，在我把握之中，扬州水路乘船是早日抵达临安的关键。我的要求是安全、快捷，让我们的范公少受罪。”
燕世良拱手回答：“遵知府辛郎示。今晚我将飞马皇甫山兵营妥加安排，保证范公及其夫人水陆行程安全、快捷、少受罪！”
辛弃疾拱手致谢放声：“明日晚上，我在客舍设宴，恭请三位大驾光临，同为范公及其夫人送行！”
范昂感动了，惊骇了，急急拱手语出：“这万万不可。特别是派兵护送一事，范昂担当不起，若为朝廷官员知晓，惹是生非啊。”
辛弃疾紧紧握着范昂的双手，高声劝慰：“范公放心，我等如此所作所为，全然是大力宣扬圣上‘选贤任能’的恩德啊！”
杨信、陈驰弼、燕世良同声应和，拥着神情惶恐的范昂。
会说话、会办事的陈驰弼，以其聪明才智，以精巧组织，在短短半天内，完备了这个送别集会的简朴、炽热和隆重。
思虑精细、出语缜审的杨信，在与街坊里正、社会贤达、回归流散人员的接触中，为防止官场旧的礼仪迎送的妖风邪风再起，更名这次“送别会”为“知府有要事协商会”，并以此增强“范公奉诏入朝”的突然性和震撼性。在与西涧屯田管事、协办、回归流散人的接触中，了解他们的生活、精神状态，巧妙地暗示了通判范公将“奉诏入朝”的讯息。
作风硬朗、行动果敢的燕世良，借着月色，单骑飞马皇甫山兵营，向兵营教习温皋、开赵转达了通判范公“奉诏入朝”的喜讯，并高调转达了辛弃疾以雄兵健勇护送通判范公从水陆两路进人临安的决定，得到教习温皋、开赵欢欣鼓舞的赞同。
八月二十一日午时的滁州奠枕楼，呈现出建楼以来不曾有过的神韵风采。三层顶楼回廊环绕的大厅里，近百张竹制座椅分十数排列置，每排座椅前置长条竹案，依往日府衙议事例，竹案上置茶点及时令水果，以饷与会者：大厅上端右处，有奠枕楼乐班琴弦箫管排列，乐手歌手倩男靓女庄严以待：大厅左右回廊窗扉敞开，秋风人内，带来了远处山峦清泉绿树的清爽和金色田野稻米果蔬的芳香，吹响了奠枕楼乐班倩男靓女平日迎接四方商旅游客的歌声《声声慢?征埃成阵》：
征埃成阵，行客相逢，都道幻出层楼。指点檐牙高处，浪涌云浮。今年太平万里，罢长淮、千骑临秋。凭栏望，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千古怀嵩人去，还笑我、身在楚尾吴头。看取弓刀、陌上车马如流。从今赏心乐事，剩安排、酒令诗筹。华胥梦，愿年年、人似旧游。
在歌声中，辛弃疾、范昂、杨信、陈驰弼、燕世良列阵于大厅门前，恭迎街坊里正、社会贤达、西涧屯田管事、协办、回归流散人代表和皇甫山兵营教习温皋进人大厅，引得左右回廊游客蜂拥而至，一下子炽热了这个聚会的新奇和隆重。
这首迎接与会者进人大厅的词作《声声慢?征埃成阵》，原是奠枕楼落成时辛弃疾和韵答谢友人李清宇的即兴之作。他是奠枕楼的创建者，有着强烈的、特殊的思绪情感。檐牙高翘、上接云天的雄奇壮伟，表达了登楼远眺的心头欢畅：远山如黛、遍野金黄、“征埃成阵，行客相逢”的雄阔秀丽景观，展现着“罢长淮、千骑临秋”的边境安怡：他在“东南佳气”帝业中兴和“西北神州”中原沦陷喜哀交织的“忧思”中，抒发着故国情怀。他想到唐代文宗（李昂）朝贬任淮南节度使的李德裕和李德裕在滁州城此处建造的怀嵩楼（今时称北楼冤。怀嵩楼，或取意不忘“安史之乱”中原失陷的哀痛，或取意当时诺诺朝廷、愕愕难进，欲归陷嵩洛之无奈，或取意栖居滁州三载的骄傲念记啊!天意难料，怀嵩楼的落成，确为命运坎坷的李德裕带来了难得的机遇。唐文宗开成五年（公元840年），皇帝李昂薨，其太弟李炎继位，时年二十七岁，颇具改革朝政时弊之志，贬居滁州的李德裕奉诏入朝，出任宰执，在李炎的信任支持下，锐意改革，大胆决策，在与文宗朝遗臣兵部尚书平章事牛僧儒、中书舍人李宗闵的激烈斗争中，以霹雳手段，在短短五年之间，消弭了由穆宗（李恒）、文宗（李昂）二十多年来形成的“藩镇之祸”。他调遣雄武军将领率师进人幽州，平定了卢龙军将领张绛的叛乱；他调遣天德行营副使石雄进军胡山，平定了回鹘割据：他调遣成都军节度使王元逵为北面征讨使，调遣魏博节度使何弘敬为东面征讨使进军潞州，平定了昭义节度使刘稹的叛乱，并在内政官俸、边库、税赋、榷麦方面有所建树。演出了晚唐历史上罕见的、横空震撼的、青雷紫电般的辉煌。在这晚唐回光返照的辉煌中的会昌五年（公元845年），皇帝李炎薨，其皇太叔李怡继位，改名忱，朝政变更，牛党得势，牛僧儒、李宗闵权倾朝野，消弭“藩镇之祸”的李德裕遭贬崖州司户而病卒。
“千古怀嵩人去”至今已三百多年，但他建造的怀嵩楼已成古物北楼依然存在。这座“楚尾吴头”的滁州城，也在苦风愁雨、烽烟战火中度过了三百多年，而今呈现出“弓刀陌上，车马如流”的繁荣景象，谈何容易啊!但愿这一切，都如同《列子?黄帝篇》所载：“黄帝昼寝，梦游华胥之国。”物阜民康的“华胥梦”年年繁荣，“人似旧游”。
《声声慢?征埃成阵》一推出就赢得了滁州城各层士民的自豪和热爱。特别是一群青春焕发的侠义学子，竟狂热地以东汉王粲的《登楼赋》和南朝鲍照的《芜城赋》目而颂之。经过奠枕楼乐班琴弦箫管、倩男靓女的演奏高歌，更是声名远播，已成为滁州城至高至尊的象征。此刻新楼大厅近百位与会者和左右回廊隔窗观望的游客，也都陷人这种声情并茂怡情愉悦的享受中。
与会者进人大厅落座了，管弦歌声停歇了，陈驰弼神情肃穆庄重地向与会者深深一躬，道出了这次聚会的开场白：“‘华胥梦，愿年年、人似旧游。’此我们滁州物阜民康的兴旺情景啊!在此物阜民康的兴旺情景中，我受知府辛弃疾大人的委派，向诸公诸友禀报，我们敬重的通判范昂大人，就要离开我们滁州，就要离开我们滁州数十万黎庶百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