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廷桢告辞后,林则徐前往拜访四位领队大臣,转下来就是大半天。回到家,理事厅庆湘帆送来一桌席面,并且留下话,已经与房东定好,每月十两银子。林则徐打发三子林聪彝立即拿半年的租银送去。
从将军府转来几封信,其中西安镇总兵在信中谈到两江总督牛鉴已被革职锁拿进京,原因是有御史参奏镇江失守,不行救援,引兵退回金陵。林则徐对牛鉴印象不错,很为他被革职抱屈。当晚在写给郑夫人和长子林汝舟的信中说,“镜堂议和之请,既已准行,乃尚未办妥,忽又拿问,近事之反复不定如是,真难测度!若罪其失守,则同罪之人尚多,果将穷治耶?如因御史参出,即加之罪,似近来言路又太有权。”
次日上午,布彦泰和文昌又先后送来米、面、羊肉、猪肉、鸡鸭等。林则徐亲自去将军府拜谢,布彦泰在客厅里相见,说:“林公,你刚到,估计米面都不凑手,所以打发人送点过去,你又何必为此专门跑一趟?”
林则徐说:“昨天只是向将军报了个到,今天理应登门拜访。”
布彦泰说:“也好,正好有事也和你说一下。林公的道德才能,那是尽人皆知,以后还要多多倚重。我和大家议了下,安排你掌管粮饷上的事。钱粮支发文案,年终造册报销,以及关涉户部、工部事件一切文稿,都由你来掌管。事情繁杂得很,有劳林公帮我拾起来。”
粮饷开支,这是很重的职守,而且向来被视为肥差,布彦泰以此相托,可见倚重之深。林则徐说:“将军,只怕我担不起如此重责。”
布彦泰说:“林公不必谦让,我知道你操守好,让你专管粮饷,我放心。你帮我督责他们尽职就是,具体事情不必劳驾,但奏疏文稿,非你莫属,早饭后我已经出奏了。”又盯着林则徐的脸看了一会儿说,“林公,我看你脸色有些潮红,是不是路上受了风寒,患了外感?”
林则徐说:“不瞒将军说,昨晚就没睡好,的确是有些外感。一路上都过来了,过天山的时候夜里就在车里睡,也没太要紧,进了城,反而虚弱了。我在河工上留下了鼻衄的毛病,一上火,就流鼻血。”
布彦泰说:“不光是你,冬天从关内过来的人,路上煨着炉子吃热食,积热于肺经,很容易上火。这里的天气,比关内冷得多,从关内来的人,总要好好静养些日子才能适应得了。这些天你先好好静养,有事我会打发人找你,没事你不必过来。”又吩咐文巡捕说,“你带着林公到四处走走,与大家认识认识。”
文巡捕带着林则徐从门政开始,一一向大家介绍。伊犁将军府有天下第一军府之称,共有三进院子。前院是将军府正堂,只有审理重要案件,举办重大典礼时才开门,东西两侧是左右营房,住的是将军府的警卫亲兵。
第二进正厅是将军日常办公的地方,与正厅相连有东西花厅,用于会客及宴请。东西厢房则是将军下属办公的地方。伊犁将军不同于内地将军只办防务,举凡外交、屯垦、商业等事务无不兼辖,其机构设置也与内地将军不同。内地将军府一般只设左右司和印务处,左司分掌兵、刑之事,右司分掌户、礼、工之事,印房分掌日常事务、印信及稿案等。伊犁将军内设印务处、粮饷处、驼马处、营务处等机构。三处一房,都在二进院的东西厢房中办公。林则徐掌管的粮饷处在东厢,有房三间,总办一名,帮办三名,还有一名笔帖式,专门管理文书档案。
第三进院子是将军内宅,非请莫入。
将军府的东跨院,是仆从下人住处,东北则是将军府花园,东南则是马号。
林则徐与大家见过面,回到住处不久,布彦泰又打发人送来膏药,说是治外感有奇效,是秘制。当天晚上林则徐遵医嘱贴了一帖,第二天醒来果然好了一些。上午,林则徐去拜访东西理事厅,又顺便到文冲住处拜访。文冲留林则徐在他住处吃午饭,把邓廷桢、东西两理事叫来同陪。
下午回到住处,儿子说上午布将军和文参赞都来访。布将军还送来了鼻烟和鼻烟壶,说是闻鼻烟能够治鼻衄,让林则徐试一下。
林则徐租的房子,房东叫伊舒亭,在旗营中管理制械的工匠——官名叫固山达,饷银很有限,在西关有一间店铺,经营蒙古杂货。出租房屋是他一项重要收入,原本说好每月十两银子,可他说什么也不要。林则徐只好吩咐儿子,以后每月都送些食物礼品,与租金大体相当。他亲自见过伊舒亭一次,除了表示感谢,还与他商量对房屋进行改造的事情——主要就是把炕拆掉,换成床,同时对厨房炉灶按关内形制进行改造。伊舒亭一口答应,并亲自带人帮忙改造。
林则徐的住处经过改造,比从前宽敞了不少,又添置了部分桌椅,天天前来拜访的客人很多,邓廷桢、文冲、四位领队大臣及东西理事厅理事是常客,布彦泰也常常来拜访,天天很热闹。众人都好下围棋,其中有位旗营的笔帖式棋艺颇精,让人四子,仍然无可匹敌。布彦泰也好下棋,听说消息后,次日就把下棋诸人约到将军府,一屋中设两局同乐。他棋艺比诸人略高,但比旗营笔帖式逊两子。邓廷桢不会下棋,只在一边看。众人以为林则徐也像邓廷桢一样,没想到林则徐是棋中高手,一出手,笔帖式根本不是对手。
布彦泰惊呼说:“林公,我以为你和嶰翁一样,闲暇只知道看书写字,没想到你是弈中高手。”
林则徐说:“实在谈不到高手。不知道此地好弈者众,不然我就带棋盘棋子来了。”
布彦泰说:“这有何难,我赠你两副就是。林公,你不能天天就是读书作字,每天弈棋一两局,也有利于休养。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
林则徐说:“我最近终日萧闲,哪里是天天看书作字!一直咳嗽厉害,鼻衄又经常发作,夜间经常失眠。体气衰退,直如废物,看书不能及三十行,作字不能过二百。”
第二天,林则徐送棋谱给布彦泰,布彦泰则打发人送来两副围棋。
等林则徐休息几天,身体稍好,抽一个难得暖和天气,邓廷桢陪他逛逛伊犁城。伊犁城最高大的建筑就是城中心的钟鼓楼,就在林则徐住处往北不远。楼的基座是青砖砌成,内有十字形通道,外有四个拱门,正对四个城门。南拱门内右壁开有一小门,通楼梯,可直达基座平台。平台上建有木质彩楼三层,单檐飞拱,雕梁画栋。第一层木楼内置有钟一座,鼓一面,晨钟暮鼓,用以报时,城门也以钟鼓为号,按时启闭。
登上木楼第三层,整个惠远城尽收眼底。邓廷桢介绍,惠远城仿照关内传统方式建造,布局整齐划一,以钟鼓楼为中心,纵横四条大街直通东西南北四座大门,大街四周分布小巷四十八条。城内有将军府、参赞大臣衙署、领队大臣衙署、绿营总兵公署、理事同知和抚民同知衙署等大小衙署一百余座。城内驻有满蒙旗兵六千余人,因为是携眷驻防,加上眷属,满蒙旗人两万余,再加各级官员、商人、匠人等,人口不下四万。城内还设有学校、社稷坛、先农坛、文昌宫、文昌阁等,商铺、酒店、车马店更不必说。西门外单独建有贸易厅四十余间,专供蒙古商人贸易以及骡马交易。
转眼已过一月,腊月十四日,林则徐到伊犁后第三次给郑夫人及林汝舟写家信,先记述了最近收发家信情况,又谈了到伊犁月余的情况——
我到此已月余,诸尚如常,房屋略加修补,添置椅桌床铺,现在已齐备。房东不收房租,前已送以四物,俟年下仍各礼相送,大约与租钱相仿。彝官、枢官先在凉州所做大毛袍,伊俱舍不得穿。此地地气虽寒,而不出门去,在家中亦不甚觉。且今年天气,据各人云,比往年暖得多,并有数日穿不住大毛时候。烧煤甚便宜,每斤不及二文,然好歹迥殊,宁可多出价钱买好的,且必须先在空院中烧透,然后装火盆送入屋内,乃无烟气臭味。日前彝、枢两儿各病两日,皆因煤熏之故,现在枢官不要烧煤,实亦不冷也。
我自前月下旬至今,咳嗽颇多,鼻红又复常发,夜间多不能寐、心颇担虚,所以常手喜乐之事,以娱心目。此间多好围棋之人,时时请我去看,我亦请来寓,轮流做东一次,只作壁上观,自己总不动手,恐费心也。同乡有南台邓姓者,为烟案牵连到此,其人却不吃烟,胖而且壮。据云在家累世行医,现于伊犁行道,请之者颇多,昨服伊所开天王补心丹加减之方,一连数剂,觉夜间稍能成寐,只可照此服去,总要鼻红不来乃放心耳。
如何往伊犁寄物品,林则徐在信中专门谈到——
前信所云西安城内之恒盛顺丝线店、日兴福杂货店可以汇银,兹既不用汇银,而寄物却须觅一妥处。查恒盛顺之丝线店在乌鲁木齐开有一间,其在伊犁亦有买卖字号,曰恒盛兴,在北关外,因相距数里,尚未往晤。闻其东家姓袁,即在长安县前住,我们如欲寄物,应往一拜。闻渠正、二月发出关外之货,以后随时皆有。我们托带之物,须汇齐装一个板箱(或小箱),用牛皮包好(鲜皮包之使干),若不结实,即恐长途散开,且带物之人,不免弄手脚也。又须许以送到伊犁,给钱苦干,写明为要(伊犁定例:写一两银者给钱七百五十文,凡买物及赏人皆如是。其钱与关内无异,非如南路用普尔钱也)。
伊犁及红庙(乌鲁木齐别称)买卖人无非陕甘来的,但我们与彼不甚接洽,昨见有永顺公字号绸缎布匹海菜店,据云已开七十年,亦长安县东北乡人,袁姓,但彼无西安城内之店,不能寄物;又有余庆公字号较大,在伊犁北关外,系渭南谢姓所开(已六十年),亦不好托。又闻临潼县人买卖极多,或托刘先生一问,如其由临潼发货,我们寄物由县交付,自更可靠(凡西安发货,多送至泾阳上车,到凉州一停顿,到红庙又一停顿,然后到伊犁)。寄食物以江鳐柱、油鱼、大鲍鱼、乌鱼蛋为上,用物以折扇(漆添骨圆头)为要,纸张酌带,如有摹本天青缎,此地所重(南京买较好),能寄些为妙。将军、参赞年节均不便空过也。
林则徐昨天从京报上看到,扬威将军、靖逆将军都获死刑。他憎恨两人无能软弱,但对朝廷翻云覆雨也颇多感慨,“昨见京报,扬威、靖逆及参赞均拟大辟,是牛镜堂、余紫松亦必一律,即使不勾,亦甚危矣。由此观之,雪窖冰堂,亦不幸之幸耳。近事翻来覆去,真是不可捉摸,于大局徒然有损无益也。”
这些消息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伊犁信息迟滞,是林则徐的一大烦恼,因此在信中叮嘱家人,要及时通报消息,“此间京报,须遇回折之便,由驿带到,大约以两月为度,而将军、参赞看毕送来,则又隔数日矣。凡寓中所阅京报,仍照前信所言,酌摘几条大略(即上谕亦不必全抄),遇便封入信中寄来。盖迟速详略,往往不同。”
林则徐写完信正要封口,又收到伊犁领队大臣转来的信件,信封已被拆开,内容已被人偷看。林则徐很生气,又无可奈何,只好在家信中叮嘱,一定要固封好,“正欲封信,又由花领队处送到刘鉴泉来信,附列十月二十九日所寄第十二号家信,计行四十三日(鉴来信系十一月初二发),可谓快速,唯封内业已全拆,无不显露矣。其拆破之处,不知果是沿驿所拆,抑或是送到花处混拆偷看,反赖沿途先破,此皆不可知之事。我们嗣后寄信,必须加用钉封,盖有钉封,则外封即使割开,亦不能将内信取出矣。”
次日,林则徐带着几封信去将军府。将军府的人与林则徐已经很熟,不必禀报将军,加官封尽快发出就是了。
林则徐去见布彦泰。布彦泰说:“林公来得正好,你不来我还要打发人去请你呢。”
林则徐问:“将军有何吩咐?”
布彦泰递过一份廷寄,说:“你先看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