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时,左宗棠就给次子孝宽去信,要他到江宁来,然后随他去福建。孝宽接到信后就安排好家事,这时已赶到江宁,休息一天后就随父亲起程南下。曾国荃特意把督标右营官兵拨给左宗棠,护送他人闽。
旱路水路换了几次,有时坐轿,有时乘船,有时又要骑马,大家都担心左宗棠的身体,但是劝不住他。走了二十余天,大家终于到了福建境内的水口。水口离福州尚有三百余里,是闽江上游的一个小镇,福建团练大臣带领福州首县及水口所在的德化县令前来迎接。团练大臣已须发皆白,年七十六岁,比左宗棠还长,叫林寿图,字颖叔。
左宗棠很是感动,觉得此人有些耳熟,于是悄悄把福州首县叫到一边问道:“这位团练大臣有些面熟,他是否在陕西做过官?”
首县回答道:“左大人好记性,他在陕西任过布政使。”
“哦,对了,这个人被我参过,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跑这么远来接我,实在难得!”
林寿图是福州闽侯人,做过十几年京官,在户部当过主事,在都察院任过御史,还任过一年多的顺天府尹。他少有才名,文笔极好,为人聪明诙谐,又有点孤傲。左宗棠刚人陕时,驻军潼关,林寿图执礼甚恭,并献诗以赞,有“卧龙腾渭水”及“羽扇风流绝世无”的句子,让自诩诸葛的左宗棠大为陶醉。他对林也颇为赏识,以至于到了几乎熟不拘礼的程度。左宗棠西征乏饷,令林寿图筹饷五十万两。林寿图自觉与左宗棠关系密切,上疏辩解,请求暂缓。左宗棠十分生气,于是弹劾他“怀存私见,不解协饷,不视急需冶,林寿图因此被革职。
在德化县吃饭之时,左宗棠把林寿图拉到身边感慨道:“你们都不知道,颖叔当年就是被我参劾罢职,他不计前嫌来迎我,所谓路遥知马力。一个七十六岁的老人不远数百里来迎接一个七十三岁的人,也是古今皆无。”
林寿图抚须颔首,语惊四座:“其实,我也不想来的。”
等大家惊骇地瞪大眼睛,他语气一转道:“可福州百姓盼左大人如孤儿盼父母,我是代福建百姓来的。自从马尾惨败后,福州百姓日夜提心吊胆,经常传言说法夷某日要来攻打福州。曾有一户人家院内的木头倒地,疑为炮响,一家人裸足而奔,引得周围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朝廷明发上谕,左大人前来督办福建防务,福州人奔走相告,都在打听左大人何日可到。左大人之威,可抵十万精兵,可震敌胆,可安民心。因私情,寿图衔当年左大人参劾之恨,以公义,寿图却诚盼左大人驾临。”
左宗棠乐得哈哈大笑:“颖叔还是像当年一样伶牙俐齿。”
“雕虫小技,自作聪明。”林寿图对自己毫不客气,“那时候年轻,以为自己这点小聪明可傲王侯,现在想来实在可笑。能不避镑议,大刀阔斧办成几件大事,像左大人这样让千万民众赖之为长城,才真正可傲王侯!”
“那时候我们都年轻,当时我参你,的确有些恨你自以为是之意。人老了,回过头来看就觉得有些事实在无谓。人一生就与人争,为情争,为利争,为名争,自以为聪明一等,到头来不过是占了小便宜吃大亏。枉费聪明,不成大器。看开了,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扎扎实实办成几件事才可以自安。”左宗棠道。
德化县令连连点头:“听左大人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卑职所在德化,乃福建穷县,卑职与大县之令相见,有叫花子见富亲戚的窘迫。如今听了左大人一席话,终能心安理得了。卑职在德化这七年,开荒、治水、修路,实实在在为百姓办了几件事,自己宦囊未丰,而百姓盘中有餐;官未升半品,而得百姓交口谬赞。夜深扪心自问,有时也觉得自己很傻,现在想来,卑职没占便宜,却未必就是吃亏。”
这番话令左宗棠大为赞赏,要德化县令报上姓名。德化县令有备而来,忙把手本呈上。他叫刘倬云,十四年前的进士,翰林院散馆后分发福建。左宗棠把手本递给身边侍候的戈什哈感慨道:“做官不要图舒服,要图舒服就去当八旗子弟,提笼遛鸟。做官不要怕苦,西北苦不苦?我在西北……”话头一开便是半个时辰,大家只有洗耳恭听,任他侃侃而谈。
德化县令安排好行馆,盛请左宗棠驻留几日。左宗棠不肯,次日就起程顺流而下。十天后一行人到达福州,福州真是万人空巷,新任闽浙总督杨昌濬、福州将军穆图善以及司道府县翎顶辉煌聚集在洪山桥接官亭迎候,福州有名望的士绅则在浙绍会馆设宴等待。
左宗棠不肯坐轿,他端坐在马上道:“我是来打法夷的,我要让福州百姓看看左某还能上马杀敌。娃子们,打起精神来,跟我进城。”所过之处,路两边聚满了百姓,街坊店铺都摆下香案,放炮燃香,纷纷磕头。
左宗棠的行辕设在福州北门华皇馆,厅内有一副楹联:
数千程**节复临,水复山重,半壁东南资保障亿万姓轺车争拥,风清霜肃,十闽上下仰声威。
左宗棠十分欣赏这副对联,不免又讲当年他书联迎陶澍的往事。杨昌濬、穆图善、福州首府、首县都呈手本求见,左宗棠一概挡驾。
第二天,他回访诸人,大家都不敢受,拦驾请回。他并不回去,请杨昌濬、穆图善陪他沿江巡视,一直到闽江出海口。在长门炮台巡视时,守军报告有一艘法舰正向人海口过来,请示怎么办。
左宗棠回道:“不要管,放它进来。”
法舰试探着往里走,当它到了长门山下,左宗棠一声令下:“娃子们,拿出你们的本事来给我狠狠地揍它。”
大炮轰鸣,法舰猝不及防,立即掉头仓皇而走。
“娃子们,告诉你们,本大人到福建来了,你们不要怕法夷,他们也不是三头六臂,见了要打!阿古柏不怕我,被我打怕了;俄国人也不怕我,也被我打怕了。怕是打出来的,你敢打,他就怕你。你不打,他就欺你。”左宗棠指着江上逃走的法舰道,“只要我在福州,一旦有法舰前来,你们开炮就是,不要怕有人追究责任,一切有我担待。”
左宗棠转了一圈就布置了一圈,恪靖军及福建提督所部分营驻扎长门、金牌、连江、东岱、梅花江各要口。长门、金牌是福州门户,当然要严防死守,他特意把德化县刘倬云调过来,给福建按察使裴荫森当助手,日夜督工加修炮台。他对裴荫森道:“我看刘倬云是可造之才,让他跟着你长长见识。”
刘倬云果然上心,在他的建议下,裴荫森雇请善水者潜人江中,拆下“建胜”号上的大炮安装到长门炮台上。闽江口上竖立铁桩,用铁索拦江联结,没人水中,用机器拖带,只许本国船只通过,法舰一来即提起铁索拦截,穆图善在此坐镇指挥。又布置在林浦、魁崎及闽安右路梅花江口,用垒石填塞,仅容小舟通过。以上各处均建炮台,安放火炮,派兵驻守。经过此番布置,福州人心大安。
在赶赴福州的途中,左宗棠因长途跋涉,又兼天气太热,本来有些中暑,现在又奔波数十天,头晕恶心的毛病又犯了。在众人的劝说下,他在署中静养。说是静养,其实根本静不下来,因为基隆被法军占领,他一直在生刘铭传的气。
其实刘铭传也是逼不得已,他到台湾后,发现防务十分薄弱,台湾总共四十营官兵,号称两万多人,却要守卫长达两千余里的海疆。而且各军装备极差,名为水师,却无船只,守岸火炮又少得可怜。
时任台湾兵备道的刘撤不知是出于怎样的考虑,所部四十营竟有三十一营部署在台南,台北只部署了九营。这一弱点为法国侵略者所窥知和利用,法国舰队副司令利士比率兵舰五艘逼近基隆。当时基隆守军仅八百人,只有五门固定方向的大炮。还没等守军部署完毕,法国舰队已发起攻击,炮台连同火药库很快就被摧毁,守军陷人被动挨打的局面。当天夜里,刘铭传通过查看地形,决定采取诱敌深人的战术。
第二天,他下令除少数人固守海岸制高点外,其余部队全部撤到后山隐蔽。法军以为清军大败,肯定早已逃之夭夭,便大摇大摆地拥上岸来,一面修筑滩头阵地,一面攻打坚守岸边的清军。眼看敌人上岸,刘铭传立即下令后山部队从两侧迂回包抄,三面夹攻敌人。这出乎意料的围攻使法军不知所措,顾不上还击,便纷纷丢盔弃甲抱头鼠窜。刘铭传首战告捷,大挫敌锋,野生擒法人一名,死伤不下百余,抢来座旗一面,乘势破其山头炮台,得炮四尊,帐房数十架,洋衣帽甚多”。
趁法军暂无力进攻的间隙,他亲自拜访台湾兵备道刘撤。刘撤为台湾湘军之首,在台湾兵多势众,因湘淮积怨,对刘铭传深怀戒心,不愿受其节制。刘铭传不想以督办之名来压服他,所以主动拜访,想尽量缓和内部矛盾,以期两军协力共同抗敌。
刘铭传特意说明赴台前与左宗棠见面情形,刘撤是左的老部下,他的面子当然要给,但这事的真假无从得知,他对刘铭传的戒心无法消除,表示自己还要守台南、台中,因为法夷有兵舰可依,随时可以进攻台湾的任何地方,如果让他们占据台南,同样是件麻烦事。至于台北的孙开华、曹志忠所部,可完全听凭刘铭传指挥。也就是说,湘军归刘铭传指挥的也就九个营。
回到台北,刘铭传与孙开华、曹志忠商讨防守台北事宜,两人表示一切听从调遣。刘铭传却表示两人都是久经战阵的统领,自己绝不遥制。台北、沪尾(淡水)就交给两人防守,他则率部死守基隆,到时候要互为救援。两人见刘铭传屈尊来访,而且诚心抛弃成见,所以也是坦诚相对。刘铭传较为放心,一心去守基隆。
法国人不甘心挫败,数天后再战基隆,刘铭传防守严密,法军仍未得逞。孤拔恼羞成怒,他决定兵分两路,向基隆、沪尾同时进攻。基隆在台北的东北,有良港和煤矿,距台北一百公里,中间为丘陵所隔。沪尾在台北的西北,相距仅三十余里,有淡水河相通,是台北的门户。
法军攻基隆,意在占有良港和煤矿;攻沪尾则意在攻占台北府。刘铭传两处受敌,处境十分艰难。放弃基隆,无异于以良港资敌;放弃沪尾则无异于放弃台北,而台北一丢,便是失去根本,所以两边都要死守。
开始之时,法军主攻基隆,几千名士兵轮番进攻清军滩头阵地,战斗进行得十分激烈,关键时候刘铭传跃马当先,冲人敌阵,法军开炮轰炸,他的马突然弯腿躺在地上,子弹从他头顶飞过,差一点儿被打中。他换了战马,仍然不顾命地猛冲猛打。无论淮军、湘军还是台湾土著勇丁,见主帅如此奋勇,也都大受感染,人人用命,所以法军终究无法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