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们是刑徒,是触犯了大秦律令的人,他没有办法为他们减轻哪怕一点痛苦。他按照刘邦的吩咐前后将人数了一遍,确信没有逃走或者掉队的才对大家说道:“前面有片林子,到了歇凉喝水。”
说罢,樊哙又把县令派来的几位衙役叫到一边,低声叮嘱他们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一言未了,就听见刑徒中有人骂道:“你无刑枷裹身,自然说轻松话容易,若是让你也戴上这家什,看看你还有何话说?”
闻言,樊哙便不高兴地回道:“说甚鸟话。你不犯刑,岂能如此?”
“若是你妻遭人欺侮,你岂能袖手旁观?”那刑徒瞅着樊哙,一句话噎得他满脸涨得通红,睁着豹眼看了刑徒良久,拳头处的筋骨都能听出叭叭的响声,右手的皮鞭眼看举起来了。
“樊哙息怒。他叫牛良,亡命之徒,你和他计较作甚。”刘邦来到他身旁低语一番,转脸又对刑徒们说,“我知你等伤痛在身,只要你们不生事端,自然不会为难。”
刑徒们这才渐渐归于平静,觉得眼前这位官爷比之他人要和善许多,加之前面确实有一片柳林,硕大的树冠遮出一方方阴凉,从蓝天垂下的绿色绦看上一眼心头都会溢出水来;再看看树荫处,有人担了清水担向过往旅人卖水,大家不由自主地就加快了步子。
樊哙这会儿的心境也平伏了许多,那对刑徒们的恻隐之心再度泛上喉结,咽一口唾沫低声对刘邦道:“也真苦了他们了。”
“此等刑犯中,有几个是真的?不少人是被豪强逼上杀人之路,人常曰:‘不教而诛谓之虐’,秦政苛严,二世尤甚,百姓岂能不反?”
见樊哙点了点头,刘邦又问:“现在走到何处了?”
“穿过前面这条柳林,就是丰西县境。”
刘邦“哦”了一声:“先到前面喝水打尖,再筹谋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大人有何话尽管说罢了。”樊哙性情耿直。
“还没有想好……”刘邦摇了摇头。
说话间就来到柳林边上,刘邦对跟在身后的囚徒们高声喊道:“到林子里歇息半个时辰,饮足水,吃罢糇粮,再行赶路。”
樊哙按照刘邦事前的吩咐向卖水的农人付了钱,吩咐刑徒们依次近前饮水。然而,刑徒们戴着刑枷,顶着烈日走了数十里路,一个个渴坏了,哪管什么先来后到,蜂拥挤上前去抢水喝。有几位因为抢水竟然举起刑枷互相撞击斗殴,眼见得身上又是一道道血印。樊哙在一旁大声呵斥,他们权当没有听见。
刘邦看着也觉无奈。唉!他们蓄积了太多的怨恨,这世上的人和物都成了他们发泄的对象。等他最后一个盛了水到一棵大柳树旁坐下,眯起眼睛打量周围,不禁“啊”了一声。眼前是怎样的一幅景况哦!喝完水、吃了糇粮的刑徒们一个个靠树打坐,疲倦地闭了双目,一百多人,僵尸般一动也不动。
他心里顿时就又起了波澜。从离开沛县时拿到刑徒名单起,他就有了要问清这些人被囚原因的心思。然而,当他打听囚徒们犯罪的原因时,总被报以多疑的沉默或仇恨的对峙。时间久了,大概是刑徒们发现自己没有恶意,这才开口说话。就说坐在自己对面柳树下的那位叫李甲的汉子吧!朝廷“为田开阡陌封疆”,他本是有一份土地的,可村里的豪强硬是巧立名目夺去了,他到官府上告无果,这才动了纵火的念头,豪强的宅子化为灰烬,他也因此陷入牢狱。这一次赴骊山,谁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呢?
还有不远处已经睡去的华发老者,就是因为在家中藏了几本孔子的书便被抓进牢狱,风烛残年却要受跋涉之苦。两个儿子因为在老父亲遭难时反抗而死于官府刀下,此次被点名赴骊山。一副刑枷压得他羸体佝偻,似乎只要倒下去就永远不会站起来。这会儿,他双目紧闭,呼吸紧促,从喉咙里发出扯丝拉絮的声音,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如此下去,真就是“遍国囹圄,赭衣塞道”了。刘邦将脸转过去,不忍再看刑徒们一眼。
“季兄不歇息,又在想什么?”樊哙已经用过糇粮,来到刘邦身边坐下,“照这样每日行进不过数十里,误了行期,你我都要获罪于朝廷的。”
“足下所言正对我意。方才我也是在想,如何让刑徒们走得快些?”
“除非卸了彼等刑枷。”樊哙不假思索地回道。
刘邦闻言十分吃惊,两人心思竟不谋而合。但他毕竟年长几岁,又担着亭长的名头,思虑总是更周密些。他接着话头,把担忧摆到了樊哙面前:“论理,戴着刑枷走路必是迟慢。可若是为彼等解了枷锁,逃走几个又如何是好?”
“有俺在,有宰狗刀在,还怕他们反了不成。”樊哙就笑刘邦太小心谨慎。
“这不是杀人的事情,你纵然杀了他,因为误了日期,你我也免不了刑罚之灾。”刘邦说着,站起来手搭凉棚朝林子外望了望,太阳光芒少了几许亮白,透出淡淡的橘黄,不似正午那样酷热,便要樊哙号令囚徒们起身上路。
这个刘季,为何心思又变了。樊哙因为自己的想法被拒而心头有些郁闷,出口的话就不免生硬多了,扯着嗓子喊:“你等速速起身,加紧赶路,若是迟延,俺即便有人情,手中这刀也不留情。”
刑徒们一个个喘着气艰难地站起来,按照樊哙的吩咐在柳林边站成三行。樊哙一一点了名之后,就发现少了一人:“孙少翁呢?孙少翁呢?”
刑徒们面面相觑,情绪木然,没有人回答他。樊哙就有些不耐烦,正要开口骂人,刘邦用眼色止住,对站在最前面的年轻刑徒说:“你去看看。”
那囚徒进了林子不一会儿,就传来急切的喊声:“大人!大事不好了。”
刘邦的心顿时就悬在了半空,他要樊哙看住刑徒,转身就朝林子里奔去,以致袍服的下摆被荆棘撕了一道口子也毫无知觉。及至来到孙少翁歇脚的树下,眼入眼帘的情景立刻使他的心境变得更加烦乱。
孙少翁的口大张着,似乎是因为呼吸困难,又似乎是有许多话要说;两只昏黄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珠鼓向外边,可以想见,在生命垂危的那一刻,他希望看到什么呢?是希望已经走到林子边缘集合的人们听到的呼唤,还是对即将离开这个生灵涂炭的人世的愤懑?他的手指着南方,刘邦知道,那里是沛县,是他们的故乡,埋着他的两个冤死的儿子;再看看他瘦骨嶙峋的躯体,旧伤未愈,新伤又添,以致曾经戴过脚镣的地方伤口已经糜烂,发出一阵阵的腥臭。刘邦俯下身子抚平孙少翁的眼睛和胳膊,从腰间拿出钥匙为他打开刑枷,说话的声音就带了哽咽:“你生也苦,死亦苦,而今逝去,倒也免去皮肉之痛。”
孙少翁的眼睛闭上了,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绢帛。
将死者尸体在草地上放平,刘邦直起腰来擦拭额头的汗水时,眼前的一切让他瞠目结舌——那是九十多名刑徒愤怒而又哀怨的目光,他们在沛县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人,活得鸢肩羊膝。他们中大部分人还没有将这一切归于秦皇暴政的见识,在他们看来,让自己背井离乡的就是眼前的这位亭长。
牛良最是愤懑,瞪着刘季半晌说了一句:“你不顾我们死活,是何居心?”
再看看樊哙和他率领的衙役们,虽然一个个荷刀而立,随时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事变,但刘邦还是从樊哙的目光中看出对自己的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