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心!吾迟早要杀了你。”项羽抽出宝剑,狠狠地朝路边一棵垂柳砍去,眼见得那树枝唰啦啦地落到了河里,惊得前边不远处的战马“啾啾”的嘶鸣。
“哦!原来月夜不眠者非项羽一人啊!”他将宝剑插入鞘内,瓮声瓮气地喊道,“是哪路豪杰深夜出营?何妨报上名来。”
“临水而立者可是项籍项将军?”伴随着马蹄“嘚嘚”,两人来到面前,张良先于马上打拱道,“在下张良张子房。久闻将军大名,今日相遇,实属大幸。”接着,又介绍刘邦说,“此乃沛公刘季,听闻项公邀集各路豪杰共商灭秦大计,故而赶来盟会。”
刘邦急忙下了马,毕恭毕敬地上前搭话:“季在沛县时,即听闻少将军力能拔山,举巨鼎而面不改色。今日一见,果然相貌奇伟,气度不凡。今后还望少将军关照,季不胜感激。”
“好说好说。”项羽就对自己刚才说话鲁莽有些不好意思,顺势下了马,三人牵着马散步。
刘邦又问道:“今夜各路豪杰宴会,见将军中途离席,是有要紧军情么?”
“一言难尽。”项羽长出一口气,隔几步远都可以闻到甜腻的酒味。
刘邦和张良都没有接话,几个人默然走了一段路程,项羽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回转身看着月色下的两人道:“想必两位听说过我在会稽见到秦皇的传闻了吧?”
刘邦撩了撩马缰,以谦恭的语气与项羽说话:“季当初闻听秦皇东巡会稽,将军发下‘彼可取而代之’之誓,有如铿锵铛鼞,洞心骇耳。自来薛县后,又不断听说将军御风腾云,连破强贼,真乃当世英雄也。依季观之,将来天下英雄必归于将军。”
“沛公之言,亦我心中所思矣。”张良停住脚步,连连点头。他深知刘邦对项羽的鲁莽是了解的,只是眼下不愿意点破罢了。
这一切,项羽毫无觉察,倒是有了面对知己要发泄的冲动:“籍以剿灭暴秦为己任。无奈叔父做事优柔寡断,分明项氏势大,却弄个楚国的落魄公子摆在头上,这究竟是为何?”
“哦?”张良沉吟了一阵后道,“原来将军愤郁乃为此事。在下以为,以项公处事持重沉稳,遣范增遍访民间寻觅新主,必有鸿远之虑,邃深之思。”
“子房所言甚是。项公立主,乃以陈王为鉴,收取天下人心而已,季以为即便熊心即位,军国大事皆决于项公与少将军,却是不可移易之势。”刘邦接着话茬,向项羽身边靠了靠道,“即如季与子房,明日盟会之后,必追随于项公左右。更不必说将军恭敬爱人,力劲骁勇,天下无敌,岂非社稷之主乎?倘有朝一日秦室社稷崩塌,我等当‘大雅扶轮’,不遗余力,唯楚是忠。”
这一番话不唯让项羽十分感动,尤其是张良更是瞠目而视。对刘邦藏锋敛光,隐忍挫锐的处事风格又多了一层了解——大凡善居于人下者,必有大谋。
所谓同一句话,看谁来听。项羽显然被刘邦的话打动了,他至今还不知道刘邦当初见到秦始皇时,发出与自己一样的心思,但眼前的热肠让他相信,一旦两人联手,必能勠力一心,据天下之雄图。他索性放开马缰,双手打拱,半是清醒半是醉地对刘邦道:“兄一番话,让我拨心雾而耳目明。兄长我数岁,不妨结为金兰之交如何?”
这确是刘邦不曾料到的,忙摆手道:“将军乃望族之后,族脉隆盛。季乃区区亭长,只怕污了将军名声,实在不敢高攀。”
项羽憨直,一旦起了念头,便不想退却,他不由分说,拉着刘邦就跪倒在地,面对升上中天的月轮高声道:“月老在上,吾誓与刘季结为刎颈之交,兄弟相待。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祸福共担,艰危共扶,共诛暴秦,同复大楚。若有异心,形同此石。”言罢,挥掌朝路边一块方形石头击去,只见方才一块完整的顽石,顷刻列为四块。
刘季大惊,始知项羽勇力过人并非虚传。正走神间,就感觉身后被人推了一把,回转身就看见张良暗中的示意,忙向天作揖道:“苍天在上,吾与项籍情同手足,胜似同胞,永无异心。”
“难怪今夜风清月朗,缘知乃为二位备之。”随着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张良不失时机地在一旁击节。他满腹诗书,任何事情一经他的口,便都成为有故之举了,“《易》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嗅如兰’,从此以后,项公左右,文才武略,砥柱中流,何愁嬴秦不灭?”
项羽与叔父发生的郁闷因与刘邦义结金兰而消散了许多,他未曾去探究或者揣测刘、张二人此时的心境,深信三颗心跃动着同一个节律。孰料正当他兴奋之至的时候,刘邦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来了:“将军忠直,季感同身受。然则,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项羽不假思索道:“兄长何须曲折,直说无妨。”
“难得将军如此豁达。《易》曰:‘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熊心虽已落魄,然则彼今登基,即为楚王。项公以下,皆为臣下,君我必以君臣之礼,方能赢得人心。”
项羽虽然没有多说话,但心底已经接受了刘邦的劝言。
从远方传来黎明的第一声鸡啼,三人抬头望去,明月西垂,启明初升,新的一天开始了。各路英雄闻鸡起身,准备奔赴盟会。项羽、刘邦、张良拨转马头,奔上回城的道路,马蹄沾上晨间的露珠,留下一串“嘚嘚”的余音……
辰时三刻,被改作王宫的薛县县府门前人头攒动,川流不息,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热闹。
既是复国,自然有复国的排场。早在范增去寻找熊心之际,项梁已要宋义按照典章制度,命尚衣坊做了君臣穿戴的冠冕和朝服。
项梁依稀记得,父亲项燕曾经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楚人先祖出自黄帝之孙颛顼高阳氏,颛顼曾孙吴回是帝高辛氏的火正,主管天火与地火,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故楚人向来有尚红色的习俗。楚王的衮服也便以棕红色为主调,交领右祍,直裾,长袖,领口宽大,衣襟、下摆处有锦绣的缘边。其他自项梁以下皆按照尊卑之序,分别以紫红、黄色、藕色、灰白为官服。
楚王的衮服做成当天,项梁左右拿来要他试穿,被他严词拒绝:“上则能尊君,下则能爱民,政令教化,刑下如影,应卒遇变,齐给如响,推类接誉,以待无方,曲成制象,乃圣臣之道,践之者,若吾父是也。今暴秦未灭,亡国未复,臣之耻也。岂可妄生他想,此梁所不齿矣!”在场的项伯、宋义闻之,无不动容。
昨夜,就在项羽与刘邦义结八拜之际,项梁捧了衮服到熊心行宫,亲自看着宫女们给他穿上。待熊心面目一新地出现在项梁面前时,他的眼睛亮了,无论是从个头还是五官,都仿佛昔日的怀王又回来了,他禁不住喊出一声:“真怀王再世矣!”
陪同他前来献衮服的范增急忙在一旁建言道:“既是如此,何不就以怀王名义诏告天下,以示我大楚臣民思念怀王,同仇敌忾之志。”
熊心一边摇头,一边推辞道:“昔日怀王以大国君主,东联齐,西抗秦,功垂万世。我何德何能,岂敢比于先祖?”
一言未了,项梁与范增已跪在他面前了:“臣项梁、臣范增拜见大王。”
事已至此,熊心还能说些什么呢?他只是一时还无法适应,这个人世间对于他,的确有若鬼出电入,不可捉摸……
昨夜,他梦魇不断,时而在金碧辉煌的宫殿,时而在波谲云诡的深山,时而被秦军追杀,几于丧命。醒来后,身边站了一群宫女和黄门。他的眼角挂上尴尬的苦笑,不知是否所有的君王都如他一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此刻在王宫门前,数十面紫红色,镶了白边牙,上面绣了巨幅籀书“楚”字的大旗分两排在宫前排开,风卷旗扬,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清一色黄色戎装的仪仗在旗下站成整齐的方阵,而中间通往正殿的甬道则铺了猩红色的地毡。
项羽、刘邦、张良等人着了昨夜发到营寨的冠冕,庄严肃穆地、步伐稳健地走过地毯。六月的阳光洒在他们肩头,那种灼热的感觉,很快化为额头的点点汗珠,当仪仗队伍齐刷刷地向他们行注目礼时,每个人的心头回旋着的,都是昔日战场上的刀剑铿锵,战马嘶鸣;是未来的关山万里,荆棘漫道。在这时候,他们忽然觉得,只有沉默,才与这氛围相合,一切的话语都是对它的亵渎和不恭。当他们登上台阶时,就听见司礼在一旁高声唱报:“项将军、沛公、张子房先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