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数千人要渡过漳水亦非顷刻之功。若我军迅即追击给予重击,即便殷墟盟约,我当不至于受制于人。”从事中郎建议道。
章邯微微颔首,觉得从事中郎所言亦是自己所虑,他紧了紧腰间束带,顿时来了精神,下令兵发三户津。所谓心急马快,大军行进半日一夜,终于赶到三户津渡口,却未见军马渡河的踪迹。
战马冲上渡口码头,前蹄在灰色岩石上磕出一串火星,朝河北发出“啾啾”长啸,弹回此起彼伏的回音。章邯狠劲勒住马缰,侧目身边,高岩兀立,益发显得峡谷幽深。他的眉头骤然凝结在一起,目光布满迷茫:“难道敌军插翅飞过河去了?”
正疑窦重重间,忽然听见一通战鼓,顷刻间在渡津旁边的高台上涌出千军万马。章邯大惊,但见从崖面上伸出无数弓箭,对着在渡口的秦军,为首的将军正是桓楚。章邯终于明白,雍齿与司马卬不过是项羽用以诱兵的鱼饵,而桓楚早已在此设伏,等候秦军到来。如此周密的计策,绝非平庸之辈所能为之,章邯又一次感叹这隐身在楚军中的能士不凡,并且总是想在他的前头。
桓楚对峡谷里的秦军高声喊道:“章老将军若是识时务,应须明白你已陷入重重包围,只要我一声令下,万千箭雨齐下,霎时间尸横遍野。将军何不投降我大楚,怀王与上将军定当厚待。”
“哼!有用弓箭厚待的么?”章邯明白,此时与敌军多周旋一会儿,就可以为部属赢得更多生机。他一边使眼色要从事中郎传令给各个校尉,沿漳水南岸一直向东奔驰,一百五十里之外就是汙水大营,当初董翳即驻扎在这里,只要到了汙水,就可以找到援军,一边仰面对桓楚道,“项将军诱兵投饵,岂能取信于我,请将军回告项羽,若真有诚意,即请后撤三十里,容我回归大营。”
桓楚居高临下,敏锐地发现秦军暗中向东移动,不再对章邯喊话,即命弓箭手将千余支利箭射下。箭雨落处,秦军纷纷倒地。章邯大怒,挥动龙雀大环刀将利箭拨落在地,又用力拍打战马两腹,马有灵性,腾空一跃,蹿出数丈远。桓楚见状,驱动坐骑冲下峡谷,与章邯厮杀在一起。战过三十回合,章邯卖了个破绽,欲跳出圈子,桓楚性急,持枪刺来,因用力过猛,险些闪下马,急忙收回兵器,坐稳身子。章邯趁机跃出十丈远,撒蹄东去了。桓楚见敌军有脱逃迹象,大喝一声“哪里逃”,手握长枪顺着章邯逃走的方向奔去。但见漳河南岸旗帜翻卷,马蹄如涛。楚军清一色的褐色戎装,秦军清一色的黑色战衣,在春日阳光下仿佛两道奔腾的激流,煞是壮观……
“此天不该亡我强秦。拿水来!”章邯仰天长舒了一口气,随着清凉的水“咕嘟咕嘟”地灌入腹中,人也精神多了,“传令下去,大军在此暂歇半日,申时三刻用饭,酉时二刻出发,进入汙水大营拒敌。”
“诺!”
从事中郎转身准备离去,章邯又唤回他叮嘱道:“命前哨急报汙水营寨校尉,速作迎接大军之备。”
是夜,月明星稀,春风微寒,不断传来巡夜的将士互答的声音。大帐灯火若明若暗,将章邯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帐篷上,益发显得孤独和落寞。
这是最煎熬人的时刻。白日战事的惨淡艰危,未来战局的扑朔迷离,对家人的思念和担心,都使章邯难以入睡,虽然手中捧着一卷竹简,但他目光离散,心不在焉,等到回过神来,竟然想不起刚才书上写了些什么?
放下竹简,出了大帐,**的银色月光就洒在他的肩头。唉,此时此刻,远在昌邑的章平在干什么呢?是与诸位校尉商议守城大计么?是行走在巡查的大街小巷么?或许,他也在思念远在北方的兄长。他知道,让刚刚从巨鹿战场上撤回的章平赶赴昌邑,协助董翳对付刘邦大军,多少有些不近人情。虽然军令如山,可他们毕竟是同胞兄弟。他多么希望不远处摇曳晃动的影子,就是章平的身形。当直觉告诉他那不过是一堆树影之后,他转身向回走,生怕自己承受不了思亲的怆然。
回到大帐,侍卫打了一盆热水放在案几旁,然后熟练地跪在章邯面前帮他脱去战靴,再脱去布袜,又试了试水温,才捧着一只脚轻轻地放了进去。很快,水的温热顺着血脉向身体的各个角落蔓延,他就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久在将军身边,侍卫懂得怎样消除他的疲劳。他的手缓缓地滑过脚板,一点一点地摩挲,在确认将军睡去的时候,他悄悄地推出了营帐。然而,就在他刚刚迈出第一步的时候,章邯醒了,问道:“现今是何时分?”
“启禀将军,刚交酉时一刻。”
“来人!”
从事中郎闻声进来,只见章邯边穿战靴边道:“传令下去,酉时二刻准时出发,失期者斩无赦。”
秦军沿着漳水与洹水分水岭的北坡一直向东走了整整一天,到第二天傍晚时才看到从这里分出一条河来,这就是汙水。当初之所以要将军营设在汙水下游,是因为下游乃太行山,古树参天,林荫遮道,便于隐蔽;加之分水岭坡势陡峭,易于防守。当黎明的晨曦中传来汙水淙淙的流水声时,章邯的眼睛骤然亮了许多。继续前行约半个时辰,前锋军侯来报,说董翳营中校尉前来迎接秦军。章邯眉头骤然展开,庆幸艰难的时刻终于过去,从此只要守住汙水营寨,与在棘原的司马欣形成东西策应之势,即可与项羽对峙而处。即便盟约,也有讨价还价的条件。
前锋军侯去了不一会儿,引来一位中年校尉,他一见章邯立时下马跪倒在地道:“卑职在此恭候章将军。”
章邯挥了挥马鞭道:“起来说话。”
校尉站起来,双手打拱道:“卑职姓李,奉董将军之命据守营寨。”
章邯“哦”了一声,顺着他的回答询问了防守情况。李校尉将汙水营寨的地利描述一番后道:“禀将军,巨鹿大战期间,我将士披甲待旦,戈不离身。”
“好!你前方带路,兵发汙水。”
从事中郎按照章邯的命令朝身边的大军挥了挥手,但见战车驱动,战骑奋蹄,呼啦啦不消一个时辰,汙水军营便在望了。就在这时,章邯发现刚才冲在前面的李校尉不见了,正要询问,就见密林深处冲出一队人马,为首的将军使一柄斧钺,冲着他大喊道:“当阳君英布在此等候多时了。”
哎呀,中埋伏了。章邯心中暗惊,情知李校尉已经投敌,汙水大营早为楚军占据,并且在这里等候的绝不止英布一人。果然,还没有等他回应英布的话,又从山道一侧来了一队人马,清一色的桃色软甲,看那为首的女将军英姿飒爽,想来就是虞姬了;紧接着听见战车驱动的声音,从分水岭北坡的左侧涌来一辆辆战车,走在车阵前面的将军手执长戟,由一位老者陪着,面对被陷入重围的章邯说道:“巨鹿未见,将军无恙乎?”
“哼!不劳将军牵挂,老夫剿贼**寇,攻城略地,胜局指日可待。倒是将军为人鹰犬,不亦悲乎?”
闻言,项羽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正要号令麾下进击,却被身旁的范增拦住,对着章邯哈哈大笑道:“事到如今,身陷绝境,将军竟然奢谈胜局,岂非笑话?”范增撩了撩衣袖,转头道,“李校尉何在?”
刚才为躲避章邯的李校尉应声登上战车,面向秦军而立,对章邯做了一揖道:“二世昏庸,赵高篡权,诛杀无辜,李斯冯劫,死于酷刑;宫室诸王,尸骨成山,此卑职不待言而将军自明。”
“还有!”范增接上李校尉的话茬,“将军与司马欣、董翳鏖兵定陶,转战巨鹿,饱经风霜,孰料长史回京都奏事,非但不能面见二世,反遭追杀。如此昏庸之主,一任奸佞横行,为之捐躯,岂非与抛骨山野无异?”
“亚父所言,至诚至信。与其死于乱军之中而行如灰土,何不与大楚一同击秦,将来裂土封邑,岂不快哉?”项羽收了长戟,挥了挥手继续道,“我可命楚军让开一条退路,将军不妨后撤三舍安营扎寨,待与长史商议后,若有意,则于殷墟会约。籍若有食言,形同此木。”言罢,挥剑将车帮砍去一角。
见状,章邯惊呆了。他转过身子,见竟有不少士卒放下了手中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