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善辩的郦食其显得有些口吃了,他无法找到一个适当的词句去描述这四个人的命运。可这职责落到自己头上,再怎么也无法绕过去。他对在一旁伺候的士卒道:“给每个人卮中倒满酒,喝完这杯,我有话说。”
真乃天意,鼎锅里残存的酒刚够。
“诸位请饮。”郦食其将酒卮举过眉头,自己先干了,随后抹了抹唇边的酒珠,将最后的话语从胸腔中挤了出来,“我虽然无法回答公子所问,可依我观之,无论是项羽军还是沛公军皆是楚军。沛公能为之,项将军亦能为之。况乎传国玉玺在手,项将军定会以国事为重,善待各位。”郦食其明白不能再多说,便朝外面喊道,“来人!”
一名曹掾应声进来,郦食其要他传话,由虎贲令周勃率轻骑二百送子婴父子与韩谈回咸阳。
子婴脸上水波不兴,没有任何表情。他起身向郦食其施了一礼,然后向外走去。两位公子跟在后面,默默无语。
韩谈从入席的那一刻起始终沉默,在郦食其巧舌劝慰子婴的过程中,他的脑际却时不时重现刘邦初入咸阳宫时的惊诧和沉迷。他相信只要是人,就没有不向往黼黻文章,美姬歌舞的。他已在心底打定主意,要再演一场项羽游咸阳宫,使他沉醉于宫苑。也许,这不失为救子婴父子的一条良策……
“呵呵,我料定刘邦必将子婴送回咸阳。”在戏水岸边的楚军军营,范增很有把握地说道。
项羽惊问道:“亚父为何如此肯定?”
范增起身拨了拨渐渐暗下去的木炭才道:“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邦当初入咸阳拿住子婴时,决然想不到上将军会如此神速也进了关中。现今,留子婴在军营无异于留下祸根。他怎么可能为一个亡国之君而不顾与上将军的交情呢?”
“现在看来,曹无伤所言子婴为相乃为虚言。不过,留一个亡国之君在军营,足见其无社稷之怀,天下之志。”项羽望着帐外幽幽的灯火又问,“我军不日将进咸阳,这个子婴……”
“必诛之以安天下。”范增没有任何的犹豫。
这话一出口就对了项羽的心思,他耿耿于怀的就是祖父项燕、叔父项梁亡于秦军的家仇,他发誓要亲手杀了皇帝,用其头来祭奠列祖列宗。
“上将军国仇家恨,老夫感同身受。可子婴一区区亲王,何劳上将军亲自动手。”
“哦?亚父不妨明言。”
“不是有章邯、司马欣和董翳么?此事最好由章邯出面,彼乃秦朝九卿之一,由他处置子婴,传出去既可震慑秦之余孽,又能为项氏雪仇,岂非一石二鸟?”
项羽虽然认为范增所言不无道理,可他仍然不能为亲手杀了秦皇后人而遗憾:“我亲手杀了,才解心头之恨啊!”
“章邯杀之,与上将军杀之何异?”
项羽便不再强辩。范增也不谦让,直接将向章邯宣达命令的责任担了起来。自从鸿门刺杀刘邦失手后,他总是将一些棘手的事情留给自己,生怕项羽临到关头又优柔寡断。
章邯没有任何异议。送范增出了营寨,他并没有回帐,而是迈着散漫的步子沿着玉川河去了。关中今冬少雨,太阳暖暖地照着大地,田禾懒洋洋地望着蓝天。道路上满是尘土,人马过去便扬起一阵烟尘。事情来得太突然,他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他是秦朝降将,现在却要向秦皇子孙举起屠刀。就是别人不说,他一想起来也脸红肤热。可他之所以接下了这带刺的荆条,是因为自二十万秦卒被杀后,他就失去了与项羽讨价还价的资格,他真成了楚军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他断定如此狠毒的计策绝非出自项羽,必然是范增这个老儿提出的,他那双眼睛总是狼一样盯着他和司马欣。
章邯当然也不是混沌之徒,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保住当初投降时项羽封王的承诺。他以进入关中需要为由,希望项羽拨一部分人马给他:“老夫去日无多,一切皆为上将军着想,请老先生体谅一二。”
没想到范增竟答应了他的请求,两人商定三日后进军咸阳,为楚军先遣。
“老狐狸!”章邯轻蔑地撇了撇嘴,心里发泄着对范增的不满,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老将军”的呼唤。哦!司马欣也出来了。他告诉章邯,范增已传达了项羽的命令,要他奔赴栎阳。章邯“哦”了一声,心道,这个老儿当面怎么不对我透露半字呢?
“借重君我,乃因楚与秦不两立,有亡国之仇。项羽恐关中百姓仇之,我等自然要向他请兵,他自然不能不给。老将军今番回京,不唯国之不存,大概家亦破了。”司马欣长叹一声。
三天以后,章邯带着章平、司马欣、董翳三人率领从项羽处借来的兵马,分别向咸阳、骊邑、高奴进发。
大军到了戏水北岸,章邯向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惜别,言语之间充满悲伤:“此次分手,关中一分为三。愿翟王莫忘昔日战场生死情谊,无生纷争,更勿兵戎相见。”
司马欣和董翳表示绝不与雍王为敌,况乎秦地初定,盗匪猖獗,当联手除暴为要。
浩浩****的大军走过渭桥,章邯立马桥头,举目北顾,咸阳的宫殿依旧矗立在冬日风中,但早已没有了祥云盘桓的王气,看起来有些瑟缩和冷落;而由二阶台的原畔上,曾经长达五里地的冶铁业、制陶业、烧转业作坊,看不见一丝腾空环绕的烟火,无言地向天地诉说岁月的沧桑;由二阶台逐渐登高,就到了秦皇当初每兼并一国,就仿其建筑而积累成的“六国宫室”。当年被秦皇迁到这里的六国贵族,不少人逃往故里了。
章邯断定子婴不会住进咸阳宫,他心灰意冷,必是恋着昔日的公子府邸。于是,他命令章平包围子婴府邸。
随着章平一声令下,楚军哗啦啦地向咸阳宫东北方向而去,那里就是昔日的亲王府邸,子婴的府邸在第二条街的深处。楚军从西门进入,先封住了街西口;另一队一路狂奔,到街东口布了岗哨。那些在刘邦军撤出咸阳后又回到旧地的豪绅和公子们,顿时被这阵势吓坏了,纷纷关了府门。
在十字街口,章邯与章平并马而立,直到几名校尉前来禀报,说已将整条街围个水泄不通后,章邯才朝街中心那座高峨的府门挥了挥道:“进府。”
两屯士卒在屯长率领下来到子婴府邸,明晃晃的战刀照得眼花。章平仅仅叩了两下,府门就开了,从里面探出一张人脸问道:“你是何人?”
“我乃雍王麾下将军章平,今日奉命前来擒拿子婴。”说着,向身后的士卒挥了挥手,冲进了府邸。
章平直奔中庭,孰料不等他号令属下动武,就见从里边走出一人来,正是子婴。子婴的镇静使章平有些意外,于是再度申明道:“本将军奉雍王之命,前来捉拿亡国之君子婴,快快束手就擒,免遭皮肉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