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梳,她的眼睛就酸涩了。夫君刚刚四十三岁,正是人生如日中天的时候,却已华发暗生。她静静地望着那些扎眼的银丝,两颊贴在他的发际久久不愿挪开。
门外传来樊阬的声音:“先生,侍卫已集结完毕,请先生吩咐!”
时光之于人,说是有情倒更无情,一夜的时间在冯慧的感觉中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她将张良抱得更紧,似乎怕失去他。
张良最后一次吻过冯慧的额头,转身走出后堂门,对樊阬道:“弃车骑马,星夜赶往彭城。”
这时候,张不疑从晨光中走来,张良叮嘱道:“在家好生伺候母亲。若有事变,立即找太尉求助。”言罢上马,樊阬与侍卫们紧紧跟在后面,一干人出了城,朝彭城方向疾驰而去……
怀王已被迁到平阳,彭城现在是西楚的都城。远远瞧见城头上的“楚”字大旗,张良情知带着二十多名侍卫定会引起疑虑。在距城五里外的彭阳镇,他要樊阬暂且将队伍隐没在镇外的密林中,不到紧要关头,不可轻举妄动。
樊阬回道:“汉王临行前将先生交与末将,末将岂能惜身自保,而置先生安危于不顾?”
张良解释道:“项羽多疑,你等跟着我反而容易引起事端。项伯与我交好,你不必担心,管好属下要紧。”
一直看着樊阬带着队伍进了密林深处,张良才拨转马头单骑来到彭城城下,高声对城头喊道:“我乃韩国司徒张良,请校尉禀告左尹项伯,就说老友求见。”
一场鸿门宴让张良声名远扬,楚营里很少有不认识张良的,守城校尉将头探出城垛问道:“城下果真是张子房先生么?末将这就去禀告。”
校尉去了大约一刻时间,项伯就出现在城头。看见张良,他立时眉宇挂满了喜色,喊道:“子房少待,我这就命大阍开门……”
大约巳时时光,张良已洗去多日奔波的风尘,清爽地坐在左尹府的客厅叙话了。项伯用彭城有名的三清茶招待挚友,张良呷了一口,果然清香沁脾。
项伯这时才问道:“子房为何一人到此?”
张良毫不隐讳地告诉项伯自己并非一人前来,城外还住着二十多名侍卫,只是担心项羽才未进城。
“汉王乃我儿女亲家,他的麾下如何能寄宿村野?”项伯当即要从事中郎出城接人。
张良见项伯一片诚心,便建议樊阬等人以左尹府役身份住在后院,若不这样,宁可露宿密林。直到项伯答应,两人才继续说话。
“在下奉汉王之命来彭城谒见霸王,禀明汉王在南下途中已将栈道尽行焚毁,以明永不东归之志。”
闻言,项伯“哦”了一声,心中暗笑范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前几日还提醒项羽谨防刘邦杀回关中,重据三秦;并要项羽传话给章邯、司马欣和董翳当佩弦以自急,不可疏忽大意。现今刘邦焚了栈道,看他还有何话好说,便道:“好!待饮宴之后,我与你一起去见霸王。”
张良点了点头,随之把话题转到了韩王身上:“在下听说霸王收回韩国立国成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项伯似有难言之隐,沉思片刻后道,“据我所知,霸王收回成命,主要是巨鹿大战中各国纷纷出兵响应,唯韩王按兵不动。现复国立王,恐诸侯不服,故……”
张良打断了项伯的话:“霸王此说未免牵强,韩王立国在先,乃故项公所赐。在下作为司徒深知当时韩国兵微将寡,尚难自保,何谈驰援?”
“这……”项伯有些口塞。
其实张良内心清楚项羽这样做,是因为自己协助刘邦先入咸阳的缘故,由此而迁怒于韩王:“不立国且不说,他为何又要将韩王带来彭城呢?此举与当年秦王囚怀王于咸阳何异?”张良说到激动处,将茶盏“咚”的一声置于案几,“霸王如此,如何取信天下?”
这些话让项伯心中不安,他看看左右无人,才道:“霸王如此,自有他的苦衷,即便有不周之处,也多出于范增之谋。”
这时家令来报,说宴席已备好。项伯趁机邀请张良入席,并答应说服项羽,允准张良去看望韩王成。
第二天一大早,项伯携张良走进王宫的时候,项羽正在和范增议事。当司宫禀奏说项伯带着张良来见时,无论是项羽还是范增,都有些出乎意料。
“这个张良有何来意?”项羽问道。
“必是与韩王成被囚脱不开干系。”范增回道。
“那依亚父之见,见还是不见?”
“见!见之方能察言而观色,溯行而寻意。”范增眯着眼,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项羽朝司宫挥了挥手道:“有请左尹与张子房进殿。”
一夜静思,张良已意识到任何的怒形于色都于事无补,他必须左右周旋,这样才可能搭救韩王成。此时,张良满面笑意,对站在阶陛两旁的人频频致意。他的从容和淡定让项羽和范增有些迷惘,不知这位被传为倜傥儒雅、通幽洞冥的张子房到底揣着什么而来。张良藏而不露,从一开始就占据了主动:“在下奉汉王之命,来向霸王禀奏,汉王赴南郑途中,将沿线栈道尽行焚毁,以示无东顾之意。”
这消息对项羽和范增来说真是石破天惊,尤其是项羽,“以示无东顾之意”这句话不但听进去了,而且心中生出隐约的惭愧:“汉王襟怀坦**,令寡人感慨万端。他有诚意,寡人亦相安处之。兄弟东西呼应,如此,百姓福祉无穷,也有益于天下。”
“大王所言甚是,在下定将大王之意书寄南郑,汉王必会感戴大王之恩。”张良说这话时,眼神暗暗打量着范增。他从范增的脸上没有看到任何表情,简直就是水波不兴。
“哼!越是平静,就越表明他对项羽的话不以为然。”张良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