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敬当然不忘叮嘱韩王信:“陛下要本使转告大王,匈奴虎视眈眈,欲南下蚕食我大汉疆土。大王使命重大,当鹿伏鹤行,履霜之戒。”
韩王信当即表示道:“请陛下放心,臣绝不让匈奴南下一步。”
刘敬离开了好些日子,韩王信的心都没有定下来,刘敬来马邑的枝枝节节不断在眼前浮现,生怕有一天祸事落在头上。
转眼到了五月。这天,武涉率校尉和将士巡视马邑谷回来,便急匆匆地来到王府,一进门就道:“大王,出事了。”
韩王信放下手中的兵书问道:“先生这样火急火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匈奴新单于即位了。”
“可知新单于何人?”
“就是与大王对阵过的稽粥,号冒顿单于。”
“我不犯他,他能奈何?”
闻言,武涉就提高了嗓音道:“听说冒顿单于击败东胡、大月氏之后,正准备南下呢!”
“确实?”
“千真万确。敌若南下,我韩国必首当其冲。”
“先生可否详说?”韩王信“咦”了一声。
武涉便将冒顿如何用鸣镝射杀头曼单于,夺取王位。又如何打败东胡,进而将大月氏赶到西方沩水一带的经过陈述一遍,还特别强调:“这冒顿却有过人之处,当初,东胡强大时,向冒顿索要千里马,群臣皆以为不可,他却说:‘奈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遂慷慨赠予。后来,东胡得寸进尺,又索要冒顿的阏氏,群臣以为乃奇耻大辱,而冒顿却说:‘奈何与人邻国而爱一女子乎?’又将自己心爱的女子送往东胡。东胡欲壑难填,又提出要将匈奴与东胡之间的土地占取。群臣皆以为乃一块废地,赠之无妨,冒顿闻之大怒,说:“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之?”于是,亲率大军袭击东胡,进而灭之。”讲完这段往事,武涉也没有忘记提醒韩王信,“秦时,彼畏惧蒙骜父子,不敢生南下之念。楚汉相争五年,彼趁机扩军买马,眼下控弦三十万,已成大汉心腹之患。”
韩王信沉默了许久,他相信武涉说的是实情。他当初把都城迁往马邑的本意是离朝廷远些,却未料远了猛虎而近了狼群,他抬起头望了一眼武涉问道:“依先生来看,我军若与匈奴对阵,胜算几何?”
“几无胜算。”
武涉这肯定的口气让韩王信有些懊丧:“未曾接战,先灭我志气,先生这是何意?”
武涉并不回避韩王信的目光,语调冷静地分析两军的优劣:“匈奴人乃逐水草而居的部族,孩子从懂事起就演训骑马、厮杀,其士卒个个都是精骑,可以连续奔驰数日而不知疲倦;其次,匈奴的坐骑都是优选出来的良马,言其日行千里不无溢美,其长于奔走的速度和耐力却是我军所望尘莫及的;再者,匈奴人现在士气正盛,必欲扩张而满足其私欲,岂能置眼皮之下的韩国于不顾。此其三者,请大王明察。”
武涉的话,韩王信是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起始尚心中愤懑难平,随着言谈的深入,他觉得武涉的话切中肯綮。暗地就埋怨刘邦,不该将他迁徙到北地。
听话听音,武涉从韩王信的语调中听出他的彷徨,便知道时机来了。哼!张子房,当初在南郑你安定雍齿,今日你在千里之外,我却要说动韩王信了。他缓缓上前,带着试探的口气道:“臣有一言,不知大王可愿听否?”
“你有何话快快说来,不必踯躅。”
“依臣之见,倒不如……”武涉向左右看了看,见黄门和宫女都远远地站在门口,遂压低声音道,“臣愿为使者前往匈奴,游说冒顿与大王定约互不侵犯,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韩王信想了想道:“若密约可给韩国带来安宁,不妨一行。只是本王乃汉帝所封,虽是诸侯,可仍为汉臣。因此必须讲明,密约不是投降。”
闻言,武涉就笑道:“大王这是一厢情愿。冒顿是什么人,无利可图,他岂能与我签约?臣意就是密约降敌,内为匈奴臣下,外为大汉诸侯,岂不两利?若是将来大汉日益强盛,对匈用兵,我亦可为前锋,汉帝必有重赏。若匈奴强盛,汉廷无可奈何,我亦可易帜为匈奴王国。请大王思忖,在匈奴为王国与在汉朝为诸侯,有何两样?不都是大王主事么?”
韩王信听罢,连连摇头:“本王乃韩国公子,先祖乃周成王弟叔虞。想当初韩为强秦所亡,我韩国君臣无一日不思复国。张子房博浪沙拼死一击,所为者何?乃救亡图存也。我周人之后,岂能对匈奴屈膝称臣?这如何面对先祖在天之灵?不能,万万不能!先生勿再言,免得伤了和气。”
眼看着韩王信的目光迅疾冰冷下来,武涉知趣地刹住了话头,连道:“微臣失言,请大王恕罪。”
韩王信无奈道:“你这是干什么?本王岂能不理解先生的良苦用心。匈奴在侧,虎视眈眈,先生尚需辅佐本王守好国土。”
“大王放心,臣当尽股肱之力。”武涉小心翼翼地起身,几乎是倒退着出了王府前厅。
回到府邸,武涉换了衣服,草草用了晚饭,就把自己关在书房。
月亮爬上天空,缕缕银辉洒在窗外,把几株竹影投射在幔帐上,伴随着夜风的吹拂摇曳,时而浓,时而淡,就如武涉的思绪一样纷乱。他很吃惊于当时的不慎,差点丢掉性命。此刻,他望着窗外柔柔的月光,心就飞到了故乡那一簇房舍去了。妻子现在在干什么呢?也是在对着月亮思念自己么?抑或是在灯下教子读书,或者在二老榻前送药奉茶。当初离开故乡的时候,父母和妻子都不大愿意。他立下誓愿,生不成名不还家。可从陈王举事到楚汉相争,整整八年过去了,他仍然在外徘徊。每每被放逐或被拒之门外的时候,他品尝的是流落天涯的孤独和寂寞,过的是形同乞丐的生活。
跟随韩王信,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搏,他再也经不起折磨,必须为自己寻求一方可以驰骋的空间。可韩王信竟拒绝了他的谏言,而且比雍齿更坚决。
不!他一定要把命运牢牢握在手中。哼!既然口舌不能说动你,那就让战火来说服。武涉从案几下拿出一张羊皮,蘸好墨汁,沉思片刻,那些反复酝酿的话语就落在羊皮上——
大匈奴冒顿单于阁下:
边陲草肥马壮,嘉禾丰盈,阁下何不控弦南下……
月光从窗口悄悄投进来,把灯火映得橘黄如豆,他顿时变得烦躁不堪,用力关了窗户,继续自己的书写。
而此刻,远处传来狼嚎的沉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