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月光族，谁跟我，谁倒霉◎
（六）
咚！
一枚石子隔空落入水塘，激起一片涟漪。夏日骄阳的树荫之下，埋首于书页的人抬起头，眯眼迎光，眉心稍稍皱起，略带不满的：“你把我的鱼惊跑了。”
“得了吧，你哪回钓上过鱼来？就一次还是我拿抄子网上来的。”
一拉裤腿蹲到阎穆霆身侧，刑厉敲出根烟叼上，望向水波渐平的鱼塘，重重呼出口烟雾：“姓钟那孙子招了，就是郭书记的儿子干的，不过关键证据还没找到，提人会有问题，怎么着，这事儿你出面还是我去耍混蛋？”
合拢手中的原文版《科学证据与法律的平等保护》，阎穆霆执杆收线，边摇卷线器边轻松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得，我去耍混蛋。”
摁熄烟头，刑厉撑膝站起身。历时两年的磨合，他与阎穆霆之间早已形成了默契。有些案子，因涉案人员身份敏感或者其他原因，被人拿着放大镜找证据链上的瑕疵不是一次两次了。刑厉深知阎穆霆是得走仕途的人，跟上面的关系不能搞得太僵，于是每每到了需要有人出头撅领导的时候，他都会勇挑重担，就算因此背黑锅也心甘情愿。
这些事落在旁人眼里，是他重情重义，在最难的时候被阎穆霆拉了一把，所以甘为其冲锋陷阵，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为何如此。什么恩情能让人不计代价的付出？又不是演《古惑仔》。然而旁边这位爱好钓鱼却死活钓不上鱼的家伙是块死木头疙瘩，任他如何敲打都不开窍。不是没想过放弃，可只要阎穆霆端起职业笑容说声“谢谢，辛苦你了”，他那没出息的小心脏就得抖上几抖，立马给自己发过的誓抛到九霄云外。
不值钱的玩意——他不止一次骂过自己——人家明明就是在利用你，你他妈还上赶着倒贴！
看刑厉转身要走，阎穆霆抬手抓住他的腕子：“你开车来的？”
暑热当头，刑厉穿的是短袖，腕上被阎穆霆炙热的掌心一烫，寒栗阵起，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感顺着胳膊一路打进心脏，当即下意识地抽回手，促声道：“对，开车来的，你没开车？”
无视了自己被嫌弃的手，阎穆霆弯腰拎起空荡荡的防水袋，说：“让老肖顺路把我捎过来的，想着你审完人肯定会过来找我。”
瞅着他那付胸有成竹的样，刑厉直觉自己被拿捏了，又不甘心直白承认：“那我要是不来只给你打个电话呢？这旷野荒郊的，你能打到车？”
“我可以搭鱼塘老板的三蹦子回镇上。”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提起nan风dui佳三蹦子，刑厉差点笑出鼻涕来。之前有一回出现场，在山里，路不太好走，赶上刚下过雨车窝泥坑里了，怎么都弄不出来，正好一老乡开着三蹦子路过，阎穆霆当场征用了对方的车，开着三蹦子载着队上的四个人一路突突到了现场。这一路泥水飞溅没遮没挡的，到那五个人都跟从泥里捞出来的一样，太阳一晒咔咔往下掉渣，给痕检那几个混球笑的，就差满地打滚了。
“别翻黑历史啊。”阎穆霆故作严肃地警告他，随即又缓下语气，温和道：“走，先去镇上吃碗猪血捞，连轴转了三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命苦，连轴转三天就落碗猪血捞。”
刑厉假意不满，实则心里暗暗窃喜。他只是顺嘴提过一次喜欢镇上那家店的猪血捞，没想到阎穆霆就记在心里了，每次过来接人，都会顺道请他去吃上一碗。大骨浓汤煮出嫩滑的猪血，配上两样小海鲜，用当地人的话来说，能鲜掉舌头。
所以这家伙心里，到底有我没我？他不解，却也不敢直白求证。阎穆霆脖子上的骨灰挂饰挂了两年了，洗澡都挂着，丝毫没有摘下去的意思。实话实说，他深入调查过江远，发现自己和对方的差距真不是一星半点：名校金融法学双硕士，公派交换生，毕业后在某国字头基金公司海任职外部合规专员，积累了几年经验和人脉后又跳槽到某外资投资公司，一路干到CLO。当他还在派出所里处理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破事时，人家江远已经是年薪百万的社会精英了。
由此可知阎穆霆心气有多高，能看上的得是需要仰望的人。低头看看自己，除了一份到现在还没评下来的功勋，似乎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履历。所以在重案也不全是甘心给对方做嫁衣，他还是想干出点成绩，好让阎穆霆对自己刮目相看。不过这人虽然信任他，给他空间，然而一旦刻板守规起来也够底下人喝一壶的，猛冲猛打如他经常会挨对方的斥责，且毫不留情面。
不过细想想，那都是在人前，人后的话，阎穆霆对他惯来温和以待。也许是怕外人嘴碎，又或者这人的待人处事之道便是恩威并施？他摸不透，却也不想把一切弄得太透彻，朦朦胧胧还能有点盼头，真把话都放在台面上说开了，99。99%的可能性是分道扬镳。
爬上陡坡行至车边，阎穆霆问刑厉拿过车钥匙，将渔具放进后备箱，朝副驾一偏头：“你眯会，我给你当司机。”
刑厉并不推辞，拽开车门坐进副驾。他确实是累了，三天来几乎不眠不休，就为给案件打开个突破口。一名十六岁的女孩失踪了，当地派出所寻找未果，将案件上报到了市局重案。一拿到案子阎穆霆就发现里面有猫腻——监控丢失、人证口供前后不一致、家属于事发后超过一周才报案。
看起来像是有人暗中捣鬼，于是阎穆霆没立刻公开案件，而是先安排人手进行秘密侦查走访。失踪的女孩叫姚萌，身材高挑容貌娟丽，参加过全国性的少年模特比赛并获得了冠军。她没有选择走星途而是继续回到学校完成高中课业，成绩相当优异，从入学起就在重点高中重点班就读。因为学校是住宿制，学校收到请假申请了，但周末孩子没回家，所以从姚萌失踪到家属报案有了段时间差。根据调查走访，确认姚萌离校时上了一辆没有悬挂车牌的奔驰SUV，自此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随后经过技术和侦查员的缜密配合，嫌疑直指某郭姓高官家公子，但是一没尸体二没直接证据，轻易不能提人问话。是的，阎穆霆判断女孩已经遇害，只不过没向家属明说，仅告知以失踪案的方向调查。
继续深入挖掘嫌疑人背景信息，发现姓郭那小子不是个好鸟，二十啷当岁的时候就被告过强奸，但后来受害人撤案了，不知是否受到了威胁，或者是拿了封口费。这案子要办就得办成铁案，任谁来也挑不出毛病的那种，否则重案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
阎穆霆排解压力的方式就是钓鱼，尽管从来没有鱼上过钩，依旧我行我素。有一次刑厉实在看不下去了，想着自己都跟车上睡了一觉了这家伙还没任何收获，干脆，裤腿一挽，拎着抄网下水抄了一条上来。那天的晚饭就是这条倒霉却肥美的脆鲩，被俩人直接在鱼塘边架起火堆烤了。
阎穆霆做饭的手艺刑厉完全不敢恭维，却永远不会忘记，那晚自己吃完烤鱼喝完啤酒，靠着阎穆霆肩膀迷迷糊糊睡过去，被蚊子咬醒发现肩上搭着阎穆霆外套时的心情。
月下，虫鸣，呼吸，心跳，一切都那么的恰到好处，他差一点就控制不住自己，侧头吻向在手机电筒光芒下看书的阎穆霆。是那颗吊在对方胸前、隐隐反射着电筒光的骨灰吊坠惊醒了他，明明只是一星凝在玻璃质感外壳上的微光，硬生生刺得眼睛酸涩不已。他没有喝醉，却借酒撒疯哭了一通。到底哭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就觉那一刻委屈极了，必须得宣泄出来。
那天的阎穆霆表现得有些无措，反复用手胡撸着他的背，像哄小孩那样的哄他。哭完他彻底清醒了，把搭在肩上的外套甩还给对方，借口尿遁藏进了小树林里。躲在树冠的阴影下，他用手机反反复复编辑着一段话，无数次的删改，到底一个字也没发出去。
他太喜欢这个人了，喜欢到无法容忍对方的拒绝。有时脾气上来他会忍不住和阎穆霆对着干，仿佛对方多斥责他几句，那份深藏于心底的爱恋就会被摁回到盒子里并贴上封条。然而用处不大，从阎穆霆顶着无数质疑将他纳入麾下、给与他一份旁人万不会给与的信任与支持时，心，便已沉沦。
日光与树影交错划过断掉的眉峰，刑厉默默地抬起手，试图握住太阳投下的一抹炙热。每次单独和阎穆霆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里都毛刺刺的，似有蚂蚁在爬，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余光注意到他的动作，阎穆霆好奇道：“你在干嘛？”
刑厉无所谓道：“晒晒手心，昨儿后勤赵姐说我手心太白了，和脸看着像两个人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