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维克多》◎
（七）
通道上人来人往，大部分路过的人都会友善亲切地向西斯维尔点头致意，而他已经无暇分神和其他人打招呼——回程票需要退掉，酒店不用退吧？
只是一瞬间的狂喜，又听维克多补充道：“别多想，告诉你这个，是因为不想你以后再往总部寄信，如果等信转到纽约，至少有十个人看过了。”
西斯维尔硬拉下提起的嘴角：“在你们那工作没个人隐私？”
“你不在那工作也没有。”
适当的幽了个默，维克多偏头示意他走动起来，别在通道上戳着挡路。刚看一位胡型和达利相近的指挥家路过，趾高气昂的，后面跟着个端香槟托盘的随从，感觉西斯维尔进安全屋就问自己要咖啡喝的举动，似乎也没那么不可理喻。
三个月前经历的是他的世界，这里，是属于西斯维尔的世界。
上电梯后他没让西斯维尔跟着了，受不了一堆人的目光交织成网，虽然绝大多数是善意的，但他对这种网状视线有生理上的抵触。刚上高中那年参加选拔橄榄球队员，他表现不错，入选了，但没待满一个星期便选择了退出。有个大他一级的四分卫，乔纳森还是什么玩意来着，总之是个高壮刻薄又有一堆拥趸者的白人主义者，最大的乐趣就是在球场上边奔跑边和队友们传球砸他。一次，两次，三次，他都咬牙忍了，到了第四次，他忍无可忍，摘下头盔冲上前，一下就将比自己高了近一头的壮男击倒在地。
那天他被对方的追随者们摁在地上暴打，而学校最后做出的处理决定却是责令他停课反省一周，因为是他先动的手。其他人的行为则被冠以“制止暴行”的由头，无一人受到惩罚。复课回学校的第一天，他顶着满脸的淤青，手臂上还打着固定骨折的夹板，从校门口到教室，一路上接受了无数视线的“洗礼”。大家都知道那是个爱欺负人的混蛋，然而他的行为并不会获得认同感，因为他并没有强大到打完对方后能改变任何事。
在旁观者的眼里，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弱者歇斯底里的反抗罢了，亦无人伸出援手。此后有长达三年的时间，他都处于随时会被霸凌的状态，所以他非常能理解西斯维尔那位爱人当时的处境，更能理解西斯维尔的愤怒。他被欺负的事情家里根本不知道，即便知道，爸爸也只会说“你是男孩子，要坚强”之类的话，因为爸爸就是这么过来的，一九四零年代的种族歧视比一九七零年代更甚。
他只能独自坚强，用自己的手挣出片立足之地。无论是退学参军还是退伍后加入FBI，实际上都不是父辈对他的期望。在爸爸的规划中，他就该正正经经上完大学，考个律师执照，去华尔街当一名受人尊敬的白领，在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娶一位白人妻子——有点家世背景的那种。然后至少生两个男孩，毕竟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孩这件事让爸爸感觉愧对祖先。好在他有七个叔叔和三个姑妈，林林总总加起来超三位数的堂表亲，家族已足够庞大，一直不结婚不生孩子并不会让除了爸爸以外的人念叨。
即便如此，近五年来的感恩节和圣诞节他也没回过家，每次大姐打电话询问，他都以工作忙为由搪塞过去。这次回来还没通知家里人，更不用去西斯维尔订的酒店，反正局里给租了房子，拎包入住就行。
他当然知道西斯维尔打什么算盘，但音乐会结束后去酒吧喝一杯已经是他今晚能容忍的极限了。坦诚讲，被西斯维尔追逐渴望的事实让他有一种优越感，极有可能是在被霸凌的日子里，那种有朝一日让白种人仰望的期盼深植于记忆。在部队的时候即是如此，基因造成体能和力量上的绝对差异，但他总是要求自己做到最好。成为一众白人新兵的教官、随意踹那帮兔崽子屁股的时候，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这种让灵魂都升华的优越感。
尽管清楚的知道这种优越感没有存在的必要，但每个人都会有内心的阴暗之处，他不是圣者，无法例外。大概亚瑟早就看出了他的野心，所以一直压制他，把他扔去最危险的地方，干最脏最累的活儿。那个不靠谱的中间人，说实话，他怀疑是亚瑟故意害自己而特意安排的，但是，没有证据。况且亚瑟的人脉远比他广，背景根基也更深厚，想铲掉那个混蛋，用个中国成语来说，得“韬光养晦”。
出电梯进到二层的VIP包厢，戴白手套的侍者用镀金托盘为维克多端上观剧镜，又推来推车，上面整齐摆放着雪茄和香槟。这应该是听歌剧的标配，但今晚不是歌剧表演，他猜测大概是VIP包厢的固定服务项目。一层已是座无虚席，二层的VIP包厢也全满，节目单上印着，今天所有的卖票收入都会捐赠给非洲难民，如有人愿意现场捐赠，可在音乐会结束后找主办方交付支票。
维克多出门从不带支票，只带现金，主要是平时没什么大额开支需要支付。爸爸倒是经常随身携带支票簿，是从妈妈那学来的“上流社会”生活方式，比如去某些高档餐厅吃饭，结账时付现金而非签支票的话，会被侍应生鄙视。
他估计西斯维尔可能平时也是差不多的做派。
送完东西，侍者并没离开，而是端着一脸微笑，以看似毫无压力实则意有所指的目光盯着包厢里的“贵”客。维克多反应了一下，从兜里掏出钱包，抽出张面值十元的钞票付小费。接过钞票，侍者微笑依旧，但眼里明明白白挂上了鄙夷——装什么阔气，明明拿的是包厢票，小费居然才给十元！
假装没看懂对方的挑剔，维克多从容举镜望向舞台的方向。十块钱不少了，在餐厅吃饭他一向是拿找零付小费。倒不是因为缺钱，而是从小深受爸爸勤俭节约的教育影响，家里唯一奢侈的人只有妈妈。妈妈喜欢听歌剧，因为那是“上等人”应有的爱好，买不起包厢票也得买一楼最好的位置。夫妻俩总是因为完全不匹配的消费观而起争执，他的童年时代几乎是在父母日复一日的争吵中度过的。
一场音乐会两个半小时，听到半小时的时候他就已经昏昏欲睡了。男女高音都欣赏不来，倒是当初西斯维尔拉他逃命时，流浪篷车上的墨西哥人弹奏的曲子更合胃口。妈妈曾教他弹过几年钢琴，后来因为他没那份天赋而渐渐荒废了，现在只能弹一些简单的曲子。还有西斯维尔自己作的曲子，他听着也挺顺耳，既有扎实的乐理功底，又有流行元素的加成，感觉每个音符都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