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人安稳了。”阿魁慢慢说,“大的分工,小的有人带。院子里不能闲。闲了,脑子也乱。让他们做力所能及的活——端碗、洗菜、扫地、看火。晚上认字,认‘米、水、火、勺、一二三’,从这些先来。外出的,按规矩走。等站住脚,再想后头。”
“后头……”顾青轻轻复了一句,声音软,“后头我也不知道。”她抿了抿唇,自己点点头,“我今天先教字。”
阿魁“嗯”了一声:“你说一句,我做十句。”
“你别逞强。”沈砚靠在门框,一只手搭在黑棍上,嘴上还是那股欠欠的劲儿,“你要是真撑不住,你叫我一声。我陪你们走两趟,收拾两个人,吓一吓,看谁还敢把手伸到门里来。”
顾青看他一眼,不回话。眼底却悄悄松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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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火光跳,院子里坐了一圈孩子。阿桃拿着小木板,认真的样子像个小先生:“今天认一个字——人。人要站直,不要弯,写‘人’的时候,两笔撑住。”
“人——站直——撑住。”狗剩学得大声,一字一个坑。二丫抱着小团子,小声跟着念。柱子在门边也念了一遍,听不清,却很稳。
“再认‘米’。”阿桃用木炭在地上写,写歪了,羞得脸都红了。顾青笑了笑,蹲下去拿手指把错的那一横抹掉,重新在地上写一遍:“米,饭要一粒一粒吃,不许浪费。”
狗剩举手:“青姐姐,那我写‘勺’。”他把炭条握得太紧,写出来像一只叉。阿桃笑出声,又憋回去,眼睛都弯了。顾青摸摸狗剩的头:“写得好。今天写成叉,明天就是勺。”
“明天就是勺。”狗剩自己也笑了,红着脸,继续写。
院外风过,巷口不远处有人停了一下脚步,又走了。柱子耳朵动了动,棍“当”的点了一下地,没起身。阿魁朝巷口看了一眼,没出声。
这天算是安稳的。告示还在,没被泼,夜里也没闹。孩子们吃饱一点,睡得沉一点。顾青在灶边写“今日记”,灯火把她眼皮映得发红,她写字的时候手指在颤,还强压住。
她写完,抬头看了一圈小脸,轻轻说:“你们在这儿,就是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狗剩学着说。
“我们的人。”阿桃也说。
“我们的人。”二丫又轻轻说了一遍。
柱子没说,只“嗯”了一声,棍握得更稳。
沈砚吹了个口哨,笑:“行。先撑过今天。明天再想明天的法子。”
阿魁站在门后,低声:“有我在。”
火光一跳,又稳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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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天气慢慢热了,院子里的破缸里水藻爬得更绿。小团子会走几步了,走不稳,跌在二丫怀里就笑。狗剩会在巷口认路,认得住哪个石缝里有白粉,哪个门槛是滑的,认得住哪条巷是通的,哪条是死的。他吆喝起来像个小大人:“今天三大一小!明天两个大两个小!后天两个半个——半个就是抱娃!”
阿桃记账快了,板上那一小行一小行的勾勾,画得又细又直。她还在每个孩子名字后边画一个记号:小麻花辫的画个圈,耳朵上有小痣的画个点,鞋底是方头的画个方框,认人比认字还快。她每次把板子抱在怀里,心里都美滋滋——她觉得自己能帮上忙了。
二丫会哄娃了,娃哭她能一口气“嗯嗯”三十下,孩子就不哭。她把自己的小辫子分给娃握着,娃就笑。
柱子更稳。他看门的姿势像一根钉子,插在那里,谁看谁知道这根钉子拔不动。他不多话,却总在最要紧的时候“当”的一棍,让人心里一正。
胡婆每天照例来两趟,嘴上骂骂咧咧,手上却给孩子们送盐、送菜叶,还时不时丢一把破簸箕过来:“捡米的时候筛一筛,省得砂子噎牙。”
汤摊老头也来,给了个破勺,又给了把劈柴的钝斧:“小的别碰。大的轮着用。”
也有脏水。人多了,嘴也多了。有人闲话说“这院子占着地方不交钱”,有人说“施粥的背后肯定有银子”,还有人悄悄说“孩子多了,迟早出事”。顾青听见,心里觉得凉,又把锅盖一揭,热气一冲,心里又暖一点。她不辩,低头把自己该做的做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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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过午,天闷,云压得低。门口又来了三个人。不是先前那批,脸都新,做派却旧:眼睛先看门,脚先踩门槛,指腹白白的,鞋还是外八。一个看锅,一个看孩子,一个看墙角。最中间那个笑,笑得一口白牙,肩膀软,眼睛不软。
“听说这儿有粥。”他笑,“我们家孩子也饿了,来舀一碗。”
“你家孩子呢?”阿魁挡在门口。
“就在后头。”那人往后指,手一划,划在门里,“你们先添,我拿回去。”
“**孩子在这儿,孩子喝。**不在,就不喝。”沈砚把黑棍在指尖转了一圈,“还想让我们给你送上门?”
笑脸一僵。另一个把脚往门槛一蹭,试□□不□□滑。柱子“当”的一棍点地,门槛“咚”的回了声。这回阿魁没动,眼睛冷冷盯着三个人,半步不退。
顾青从灶后站起来,腿还是软,还是站了。她声音发紧:“只收孩子。只收孩子。你们要吃,去街口。这里不收。”
三人对视一眼,笑了两声,退走。门口落下一点白粉,柱子拿手指一抹,抹灰泥里,冷声:“记脸。”
“记脸。”阿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