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脸。”顾青也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咬得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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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多的孩子涌进来。多到一锅粥不够,要两锅,第三锅还得添水。多到院子角落里也坐满,小的靠大的,大的靠墙,墙根都热。多到晚上睡觉的时候,稻草不够铺,几个大的把自己的那一层压薄了,给小的多铺一点。多到顾青在夜里看一圈,心里先慌,再硬把慌压下去。
“青姐姐。”有个新来的小男孩端着碗,呆呆站在灶边,“姐姐,我们能留在这儿吗?我会劈柴。我会扫地。我不白吃。我不乱跑。我不抢。你不赶我,好不好?”
他说到“好不好”的时候,嗓子一紧,脸憋红了,眼睛里的光一下子又亮又乱,像是要掉下来。
顾青把他抱了一下,手都在抖:“不赶。你们在这儿,就是我们的人。”
那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肩膀一抽一抽,最后还是死命忍住了,抬手胡乱抹脸,抹了满手的灰——他怕弄脏了人家的衣裳。
他身后站着一个更小的小女孩,脸被洗得通红,眼睛像两颗黑葡萄。她怯怯地把手伸出来,手心上起了好多小泡,像新长出来的鱼鳞:“姐姐,我会刷碗。你看,我刷得干净。你让我刷。我不白吃。”
顾青接过她的小手看,轻轻吹了两口:“吃完再刷。先吃。”
她说“先吃”的时候,自己鼻尖发酸,泪就要掉下来。她赶紧把脸偏过去,装作添柴,把眼泪抹在手背上。柴灰蹭了一手,反倒不那么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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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是跟不上人的。许叔打过来的红利,够紧着花几天,再紧也就紧出“两天半”。顾青不敢抬头看米袋,怕一抬头就看见底。她把账记在木板上,分得清一文两文,也分得清谁给了一根葱,谁送了一把盐。她一笔一划记“胡婆盐半碗”“老头姜片一小碟”,一笔一划记“今日新来五人”,一笔一划写“钱够两天半”。
阿魁看了板子一眼,不安慰,也不吓唬,只说:“青青,做事。人来,就安排。大孩子学点活计,小孩子有人看着。门口有人看,灶边有人看,井口压石,门缝塞布。出了门按规矩走,回来的时候报个数。”
“报数。”狗剩最爱这个,喊得响,“一!”
“二。”阿桃跟着。
“到位。”柱子不爱数,只爱这个词。
“唔。”二丫一边哄娃一边“唔”。
“唔。”小团子也跟着“唔”,一院子笑。
沈砚把扇子夹在腋下,拍了拍黑棍,懒懒地说:“我去巷口转一圈。你们这边,不许只顾低头。抬头看路。”
“抬头看路。”顾青重复,声音不大,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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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几天,天边几乎天天压着一层薄云。午后热,傍晚凉,夜里风从巷口钻进来,像猫爪子,挠在脖子上。
晚上,孩子们围着火学“家”字。阿桃写了一个,写歪了,不像“家”,倒像一只乌龟。狗剩笑得直拍大腿:“这是一只龟!”阿桃羞得耳朵红,嘴里小声:“这是家。”
顾青拿木炭,把“家”写得端端正正,弯下腰说:“家就是有屋,有人,有锅,有勺子,有你们。”
“有我们。”狗剩大声。
“有我们。”阿桃和二丫一起。
“有我们。”柱子很轻。
顾青“嗯”了一声,把那一口气摁住了,没让它往嗓子眼上冲。
她不再动不动就哭了。她还是会在夜里难过,会忽然想起血腥的味道,会想起那句“走”,会想起挖土的手,指甲缝里全是土。她还是会在灶边坐上半夜,手心冷。可第二天,她能把锅先立起来,把勺子先擦干净,把孩子们的名字一个个记在心里。
她开始会对人说“不行”,会在门口把大人挡住,会在里正面前把话说清楚,会在孩子面前笑。她还是怕,怕锅里没米,怕有人翻墙,怕孩子不见。她怕着,还是做。
越来越多的人涌进来。一天又一天。门外的脚印一层又一层,旧的被新的踏在底下,像被一双一双小脚叠成的路。墙角被靠得亮,门槛被踩得发光。板子上“只收孩子”那五个字,被阿桃描了又描,越描越大,像要把这五个字钉进每个人的脑壳里。
也有人趁乱想混。也有人继续在巷口看。也有人在街边说三道四。也有人打着“帮忙”的名义来打听。也有人夜里脚步轻轻,试门,试井口。柱子在门后,棍一点,狗剩在里头,拉十二遍门闩。阿魁在门边,沈砚在巷口——他们嘴里不说“怕”,手上把该做的都做了。胡婆在门外骂,汤摊老头在巷口吆喝,邻里两家肯代买盐菜。巷子里多了两声熟悉的咳嗽,像两堵旧墙靠过来,挡了一点风。
夜深的时候,顾青会在灶边对着空院子低声说:“今天也撑过了。”她的手心这会儿暖了,脸却凉。她看着火星一点点灭了,默默在心里数:一、二、三……她数的不是勺子,也不是钱,是脸——一个、两个、三个……她怕自己忘了谁的样子。
她把小本翻过来,在背面写:“今日:孩子多。人心稳一点。坏人退一点。规矩一条不变。我们的人,不丢。”
火光灭了,巷口的风吹了一下,吹起门槛边一小点灰,落下去。门缝里那一点旧白粉痕也不显了,像被日子磨平了。可阿魁知道,沈砚也知道,顾青更知道——心没死,眼睛还在看。
她把披风拉过肩,抱着小团子,靠在墙根闭了闭眼。她耳边都是孩子们匀的呼吸,像一口小小的河,慢慢往前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