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时，破庙的屋脊还悬着夜雨的水珠，被初透的晨光一照，晶莹得像缀了串碎银。风从檐角溜过，带落几颗水珠，砸在青石板上，“嘀嗒”声轻得像谁在数着时辰。
最先醒的是镇西王的亲卫。他们几乎是同时起身，玄甲浸在微光里，冷光像淬了冰，动作齐整地检查马鞍与兵器——指尖抚过枪杆的纹路，扣紧箭囊的搭扣，靴底碾过湿漉漉的青砖，竟没惊起半分声响，像群蛰伏的夜隼。
几个镖师们也陆续醒了。冯老虎打着哈欠从柴房钻出来，右臂的伤还肿着，却一手拎着双锤，一手扯着身边打盹的小镖师：“快起快起，再磨蹭太阳都晒到后脑勺了！”他嗓门亮得像打雷，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溅了他一肩膀的露水，顺着玄色短打的褶皱往下淌。
吴镇昆己在检查镖车。帆布被夜雨浸得发沉，他伸手按了按，指腹触到帆布下硬挺的轮廓，确认货物没受潮，才松了口气。见唐凌武从内殿方向走来，他首起身：“唐世子，弟兄们都收拾妥了，吃口干粮就能上路。”
唐凌武点点头，玄色劲装的领口沾了点草屑——是昨夜躺在柴房干草上蹭的。他手里攥着那块枪佛纹玉佩，被体温焐得温润，纹路里的凹痕还藏着点庙里的尘土：“我去跟慧能大师辞行。”
百里霜跟在他身后，月白色裙摆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挺括，裙角扫过门槛时，带起细尘在光里轻舞。她手里捏着个素布包，里面是几块桂花糕——昨夜趁众人歇下，在庙后灶台偷偷烤的，糖霜裹着芝麻香，透过布层丝丝缕缕往外渗。“武哥哥，你说大师会收吗？”她指尖捏着布包的系带，轻轻打了个结。
“会的。”唐凌武笑了，目光掠过殿角，唐志峰正指挥护卫捆扎行李，十三人动作利落得像一阵风，麻绳在他们手里翻飞，转眼就勒紧了行囊，“大师不是拘礼的人。”
内殿的门虚掩着，晨光从门缝挤进来，斜斜铺在慧能老僧的僧袍上，泛着层柔和的金光。他坐在蒲团上念经，声音低沉婉转，像山涧漫过卵石，竹杖斜靠在供桌旁，杖头的铜环随着念诵的节奏轻轻晃，撞出细碎的嗡鸣。
“大师。”唐凌武轻叩门板，指节碰在木门上，声线放得极柔。
慧能停下念经，眼窝转向门口，嘴角浮起一丝淡笑，像晨雾漫过湖面：“施主醒了。”
唐凌武带着百里霜走进来，对着老僧深深一揖：“晚辈等叨扰了一夜，今日特来辞行。”
百里霜把布包递过去，声音软软的，像沾了晨露的棉花：“大师，这是给小师父的，不成敬意。”
慧能的小徒弟从后殿跑出来，接过布包掀开一角，见里面是几块方方正正的桂花糕，面上撒着芝麻，像落了层碎星，眼睛顿时亮了，忙对着百里霜深深鞠躬：“多谢姑娘！”
“无妨。”慧能摆摆手，示意小沙弥退下，竹杖在地上轻轻一点，青砖发出“笃”的一声，“施主这就要往武康城去了？”
“是。”唐凌武答，“按路程，再有半月便能到。”
慧能沉默片刻，殿里只剩香烛燃烧的噼啪声。忽然，他缓缓开口：“老衲送施主几句话吧。”
唐凌武拱手：“晚辈洗耳恭听。”
“权欲如锋，锋可断金，亦能自伤。”慧能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像落在心尖上，“你要去的禁军，是藏锋之地，也是露刃之所。有人握着权柄护国安民，也有人借着权柄结党营私。你记住，枪尖该对着豺狼，不该对着羔羊。”
唐凌武握紧玉佩，掌心微微发热，纹路里的尘土似乎都被体温焐活了：“晚辈记住了。”
“还有。”慧能的眼窝转向殿外，晨光正从破窗的洞里涌进来，照在供桌的积灰上，扬起无数细小的光尘，“天门的阴影，不止在皇城。你往西北去，过了月牙河，留意那些戴银环的商旅——他们中，或许就有天门的眼线。”
唐志峰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闻言眉头一蹙，像块被风掀起的青石：“大师知道他们的标记？”
“二十年前，老衲见过。”慧能的声音里漫过些沧桑，像古井泛起涟漪，“我见过天门的人，左耳垂都戴着只银环，环上刻着半朵莲。”
唐志峰立刻对身后的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悄无声息地退下——定是去通知亲卫们留意了。
慧能又看向百里霜，眼窝虽空，却像含着暖意：“姑娘心善，却也得防着人心险恶。往后在皇城，少信那些甜言蜜语，多看看对方的手——是握笔的，还是握刀的。”
百里霜似懂非懂地点头，把腰间的香囊往怀里紧了紧，里面的狼牙硌得手心有点痒：“多谢大师提醒。”
“该说的，老衲都说了。”慧能摆摆手，竹杖往地上一顿，“施主们上路吧，再晚，怕赶不上今日的宿头。”
唐凌武对着慧能深深一拜，带着百里霜转身往外走。路过门口时，见吴镇昆、冯老虎等人都候在那里，想来是听到了里面的对话，每个人的神色都凝着几分凝重，像压了层晨霜。
“都准备好了？”唐凌武问。
“好了！”冯老虎扛着双锤，瓮声瓮气地答，锤头的铜环随着话音轻晃，“干粮都装好了，镖车也检查过三遍，保准没问题！”
众人说着，己走到庙门口。小沙弥站在门槛内，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桂花糕，糖霜沾在嘴角，对着他们挥手：“施主们慢走！”
慧能拄着竹杖站在殿门内，晨光勾勒出他佝偻却挺拔的身影，像尊沉默的石像。见唐凌武回头，他忽然扬声道：“施主！”
唐凌武勒住马缰，回头望去，风掀起他玄色的披风，像展开一面墨色的旗。
“那块玉佩，背面有字。”慧能的声音被风送来，带着些微的回响，像石子落进深潭，“危难时，或许能救你一命。”
唐凌武一怔，低头看了看掌心的玉佩——他竟没留意过背面。刚要追问，慧能己转身走进内殿，竹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渐渐远了，混进了晨钟的余韵里。
“走吧。”吴镇昆催了催马，马鼻喷出白气，“大师的意思，该是让你自己琢磨。”
唐凌武握紧玉佩，对着破庙的方向拱了拱手，调转马头：“出发！”
队伍缓缓动了起来。近六百人的队伍，在晨光里像条苏醒的长龙，镖车的轮子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咯吱”的轻响；亲卫们的玄甲反射着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护卫们的刀鞘偶尔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镖局的弟兄们哼着走镖时的调子，粗犷的歌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崖壁上栖息的寒鸦。
冯老虎骑马走在唐凌武身侧，啃着最后一块桂花糕，含糊不清地说：“那老和尚真神，竟知道天门的标记……俺回头得跟寨里的弟兄说，见着戴银环的就多留个心眼。”
百里霜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往外看，破庙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山坳里。她忽然想起慧能的话，轻轻拽了拽唐凌武的衣袖：“武哥哥，你说大师是不是以前也是江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