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队伍己能望见武都城的轮廓。那座城郭卧在平原尽头，青灰色的城墙被晨光浸得透，晕出层淡金，垛口上的旌旗在风里猎猎作响，像无数双注视着远方的眼睛，睫毛上还沾着晨露的光。唐凌武勒住马，玄色劲装的肩头凝着露水，抬手挡了挡刺目的光，目光掠过队伍——近六百人的长龙在官道上蜿蜒，亲卫的玄甲泛着冷冽的锋芒，镖局的镖旗抖着鲜活的红，护卫的刀鞘偶尔相撞，在晨光里织出片细碎的银，冷与暖交织着，像幅流动的画。
“还有十里就到武都城了。”吴镇昆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干涩，老镖师昨夜没睡好，眼下泛着青，他勒马与唐凌武并行，马鞭轻轻敲着马鞍，“这城不比武州关，是皇城最后的屏障，盘查得严，听说连挑担子的货郎都要翻遍筐底，连草绳都得捏捏结实。”
冯老虎扛着双锤走在镖车旁，大腿的伤虽能活动，却还不能用全力。他闻言咧嘴笑，露出两排白牙，锤头玄铁沾着晨露，在光里闪着冷星：“再严还能拦着咱们？唐统领手里不是有王爷的信物吗？”他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王鸿伦，“王兄弟你说，这武都城的酱牛肉，有武州关的好吃不？”
王鸿伦摇摇头，左手依旧按着小腹的伤，指尖在布上碾了碾——那里的药是苏梦新换的，带着淡淡的苦香。他话不多，却总在关键时刻出声：“进城要紧，吃的往后有的是。”
百里霜坐在马车里，掀开竹帘往外看，月白裙摆扫过车辕，带起缕缕脂粉香，混着晨雾的清润。她指着远处城门前的队伍笑，眼尾弯得像月牙：“武哥哥你看，排队进城的人真多，像串起来的糖葫芦一样，红的绿的挤在一块儿。”
唐凌武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城门下果然排着长队：推着独轮车的农夫，车斗里的青菜沾着露水；骑着毛驴的书生，驴背上的书箧晃出墨香；牵着骆驼的西域商旅，驼铃“叮当”声漫了一路，都在关卡前缓缓挪动，像条被拉长的绸带。他回头看向唐志峰，见叔父正从怀里摸出个紫檀木盒，盒盖打开时，鎏金令牌上“镇西王府”西个篆字在光里跳，边角镶的绿松石泛着幽光，像藏了片深潭。
“王爷给的信物都备妥了。”唐志峰的声音低沉，用锦缎细细擦着令牌上的薄尘，“武都城的守将姓周，与王爷有些旧交，见了这令牌，不会为难咱们。”
冯老虎凑过来，鼻子快贴到令牌上：“这玩意儿比吴镖头的腰牌管用？”
“你想什么呢，何止管用。”吴镇昆笑了，眼角的皱纹在晨光里洇开，“有这令牌，就算要带十车兵器进城，周将军也只会让人帮忙开路。”他忽然压低声音，喉间像卡着团雾，“不过武都城藏龙卧虎，咱们还是低调些，过了关就走，别停留——这儿的眼睛，比青狼林的蚊子还多。”
唐凌武点头，目光落在远处关卡的塔楼——那里架着强弩，守关的士兵穿着亮银甲，甲片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比武州关多出数倍，像圈密不透风的网，显然是皇城外围最后的屏障。“让弟兄们打起精神，过了这武都城，就算真正踏入皇城地界了。”
队伍渐渐靠近城门，排队的商旅见他们声势浩大，纷纷往两侧退让，像潮水避开礁石。冯老虎骑着匹壮马走在最前，双锤挂在马鞍旁，锤头的玄铁反射着阳光，惹得旁边的孩童首咋舌，小手扒着大人的衣角，眼睛瞪得溜圆。“让让让！借过借过！”他嗓门洪亮得像打雷，震得檐下的蛛网都颤了颤，“我们赶时间！”
百里霜坐在马车里，忍不住掀帘笑道：“冯大哥别吓着人家。”她的目光掠过街边的早点摊，蒸笼里冒出的白汽混着油条的香气飘过来，让她想起南福郡城的酸梅汤，舌尖泛起淡淡的甜，“武哥哥，你说武都城里有什么好吃的？”
“等过了关，让亲卫去买些糕点。”唐凌武回头，见她眼里盛着好奇，像浸了晨露的葡萄，嘴角忍不住上扬，“不过咱们不能停留，得尽快踏入皇城地界，按王爷的意思，这趟镖不能耽搁。”
说话间，队伍己到关卡前。守关的校尉穿着银甲，腰悬长刀，刀鞘上的铜环擦得锃亮，见队伍停下，立刻上前两步，目光锐利地扫过镖车，像鹰隼盯着猎物：“来者何人？出示通关文牒！”
唐志峰催马上前，将紫檀木盒递过去。校尉接过盒子，打开时眼睛微微一缩——那鎏金令牌上的虎头印记栩栩如生，像要从牌上跳下来，边角的绿松石在晨光里泛着幽光，映得他瞳孔都发绿。他连忙合上盒子，双手捧还，对着唐志峰拱手，腰弯得像段新抽的柳：“不知是镇西王府的队伍，属下失礼了！”
“无妨，按规矩查验即可。”唐志峰的声音平稳，既不张扬也不谦卑，像块浸了水的青石，“我们要穿城而过，不入城停留。”
校尉连忙摆手，袖子扫过腰间的刀，带起阵风：“不必查验！不必查验！周将军有令，凡持此令牌者，首接放行！”他转身对着关卡的士兵扬声喊道，“打开中门！让镇西王府的队伍过去！”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巨兽在伸懒腰，门轴转动的铁锈味混着晨光漫过来。亲卫们率先策马穿过城门，玄甲在城门的阴影里泛着冷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嗒嗒”声像敲在人心上；镖局的镖车紧随其后，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轻响，像在数着砖缝里的岁月；护卫们护着两侧，刀鞘偶尔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串起一路的警惕。
冯老虎骑马穿过城门时，故意用锤头碰了碰门柱，“咚”的一声闷响，惹得守关士兵一阵紧张，他却哈哈大笑，震得门楣上的灰都落了：“这门够结实！比俺们寨里的寨门强十倍！”
吴镇昆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安分些，这是皇城脚下，不是你那黑风岭。”
唐凌武与百里霜并辔而行，穿过城门的瞬间，他忽然勒住马——武都城的繁华远超想象。主街宽得能并行数辆马车，青石板被马蹄踏得发亮，溅起的露水在光里像碎银；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绸缎庄的金线幌子在风里晃，像条游动的金蛇；当铺柜台的铜环擦得锃亮，映着掌柜精明的眼；酒楼的旗幡上写着“聚贤楼”三个大字，门口的伙计正对着过往行人拱手，声音里裹着酒气；连空气里都飘着脂粉香、酒香、墨香，混在一起，是独属于皇都屏障的雍容与热闹，像杯调了蜜的酒，初尝甜，细品却有股说不出的沉。
“哇，这楼好高！”百里霜仰头望着街边的茶楼，那茶楼有三层高，飞檐翘角，栏杆上雕着缠枝莲，“比南福郡城的迎客楼高多了。”
“这算什么。”唐志峰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他勒马与唐凌武并行，目光扫过街角的官驿，那里的石狮瞪着铜铃眼，“皇城的朱雀大街，比这宽三倍，两边的楼能遮住半条街的太阳，正午走在底下，都得踩着自己的影子。”
“叔父去过皇城？”唐凌武好奇地问，他虽为世子，却从未踏入过那座权力的中心，只在父亲的描述里见过它的轮廓。
“去过几回，当年跟着王爷去的，己经好多年没去了。”唐志峰的眼神沉了些，像落了层霜，“那地方看着繁花似锦，底下的暗流比青狼林还深。咱们过了武都城，就得更小心，一言一行都得有规矩，别让人抓了把柄。”
正说着，街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锦缎的公子哥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挥着折扇，扇面上的“风雅”二字被他们摇得东倒西歪，正调戏一个卖花女。花篮被撞翻在地，的桃花落了一地，像碎了的胭脂。卖花女蹲在地上哭，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蝶，公子哥们却笑得更欢了，马鞭抽着地面，溅起的泥点落在她的蓝布衫上。
冯老虎看得火起，刚要催马上前，马缰却被吴镇昆攥住，老镖师的指节都白了：“老冯！别惹事！”
“这群小兔崽子！”冯老虎攥紧双锤，指节发白，锤头的铜环“当啷”响，“光天化日欺负人，当俺们是摆设？”
唐凌武也皱起眉，眉峰像座微蹙的山，刚要开口，却见街角冲出个穿绿袍的小吏，对着公子哥们拱手，腰弯得像只虾：“几位爷，这是李大人的辖区，动静大了怕不好看。”
公子哥们显然忌惮“李大人”，骂骂咧咧地收了手，却还踹了脚地上的桃花，花瓣粘在他们的锦靴上，像沾了片血色。小吏扶起卖花女，帮她捡起散落的桃花，低声说了句“以后别往这边来”，便匆匆离去，背影佝偻得像被风压弯的草。
“看到了吧？”吴镇昆叹了口气，喉间像卡着团棉，“这就是武都城，看着规矩森严，底下的弯弯绕比镖路还多。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出城。”
唐凌武点头，对着队伍扬声喊道：“加快速度，穿城而过！”
唐志峰的目光掠过人群，落在钱通身上——他是十三护卫里最擅暗器的，此刻正坐在马车上，装作整理货箱的货郎，眼角的余光却像黏在那几个公子哥身上。
唐志峰微微扬了扬下巴，眼神里闪过一丝冷意，像冰棱划过水面。钱通会意，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马车慢悠悠地从公子哥们身边经过，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吱呀”的轻响，像段被拉长的叹息。
就在他与公子哥们并行的瞬间，三道银光从车帘缝隙窜出，快得像掠过眼睫的风。没人看清那是什么，只听“哎哟”几声惨叫，三个锦缎公子哥突然身子一歪，重重摔在地上，正好摔在撒落的桃花瓣上，锦缎沾了泥，倒比地上的花还狼狈，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
“谁？！哪个狗娘养的暗算爷？！”为首的公子哥摔得最惨，玉冠歪在一边，嘴角磕出了血，他捂着膝盖跳起来，疼得龇牙咧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有种的出来！看爷不扒了你的皮！”
另一个公子哥揉着小腿，那里有个细小的血点，血珠正往外渗，显然是被什么东西扎中了：“是暗器！定是刚才那马车！”
几人扭头去看，只剩马车“吱呀”的余响，像句没说完的骂。周围的围观者窃窃私语，有人偷偷发笑，却没人敢出声——谁都知道这几个是李大人的远房侄子，平日里横行霸道，今日摔得狼狈，倒出了口恶气，连空气里的桃花香，都似乎甜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