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不用说皇上置身其中——他仅是想象了一下,便不由咂舌。
扬州水患已逾半月,赈灾人马早已遣出,粮草、银两亦分拨州府,事态总算稍得控制。没等李旭喘口气,善后之事接踵而至。
首当其冲的便是追责定案。州府彻查至今,水坝溃决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犹未得实,然而堤坝既生差池,工部定然难辞其咎,近日来弹劾文书多如蝗虫,无论从轻从重,工部尚书这顶乌纱帽至少是要丢上一丢。
革职事小,却容不得李旭果决。十月渐近,灾后重建迫在眉睫,若再蹉跎,便要耽搁到明年开春,届时贻误农时、流民失所,祸患怕是更甚洪灾。而如今户部、礼部为年末诸事忙得脚不沾地,兵、刑、吏对这烫手山芋更是避之不及,眼下唯有暂且留用工部——
崔仪昌指尖轻叩,白子漫无目的地在棋盘上打着旋,已然明了此番召他入宫的用意。
工部皆为玿王爪牙,仅是除掉一个尚书,后面还有连串侍郎等着升迁,终究治标不治本。可若牵连太多,工部无法运作,不免有损天子圣明。
玿王定是也想到了这点,这才施压其余五部,有恃无恐。
而在他分神之际,黑子悄然攻城略地,方才还一边倒的局势,转眼间倒转乾坤。姚岁嵘一手托腮,另一只手闲散地拨弄着碗里所剩无几的黑子,“崔大人当年缠着家父彻夜连弈,白日里尚有余力参姚家一本,如今真是不得不叹岁月不饶人,连半日都坐不稳。”
白子陡然滚落,一路滚到姚岁嵘的脚下,她弯腰拾起,扬眉抬眸,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崔大人也手抖了?”
崔仪昌将紧攥的手藏入袖筒,头一回认真打量起面前之人。
无论当年发生过何事,他也算亲眼看着姚岁嵘长大,自她入宫后,二人便再未见过,算来竟已两年有余。
但据他所闻,她在这两年中并未出任何变故,甚至是过得相当不错——入主一宫,执掌宫馈,李旭并未亏待了她;姚家那俩位更不必多说,自小到大她都是心尖上的人物。
世间何事,能令一人前后判若两人?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姚岁嵘那双凤眼依旧淡然无波,他却莫名从中看出几分故人的影子。
真是累昏头了。
崔仪昌摇摇头,甩开无关紧要的杂念,一手锤了锤僵直的腿,另一手扶着棋案,强撑着站起身来:“皇上今日怕是没空理会老臣了,时候不早,家中妻小还等着老夫一同用饭,先告辞了。”
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公子的病可有起色?”
崔仪昌猛然一个踉跄,他背对着她,轻叹一口气,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侄儿还是老样子。既然药石无医,能吊着一口气,老夫便心满意足了。”
姚岁嵘斜倚在软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敲棋子,不紧不慢道:“日前,外祖来书,告知柳天医似有出世之意,连连出没于凛州巽岭一脉。柳天医与家祖曾有交集,若崔大人有需,家祖可从中牵线。”
檐角水帘倾泄而下,迸起半人高的水雾。他立在廊下,沉默许久,“承蒙娘娘厚爱。侄儿受过太多苦楚,如今只愿能自在了却余生。”说罢,径直没入白茫茫的雨幕中。
姚岁嵘仍然坐在原处,直到再看不见他的背影,一众禁卫破门而入,将殿内内监尽数拿下。
她一个眼神扫去,胆小的瘫在地上抖成筛糠,有胆大的还欲辩解一二:“奴才不知所犯何事,望娘娘明鉴!“其余人纷纷附和,好一阵叫屈喊冤,教人听了还真以为受了天大的冤枉。
姚岁嵘一言未发,仅是弯下身,从他腰间系带中抽出半块碎布,甩到他的脸上。
“玿王真是长着颗玲珑心,御前伺候的换一批,他便能收买一批。”
那块碎布悠悠滑落在地,露出一角细密的小字,不用她细看,便知上面写了什么。
清涟朝禁军呵道:“还不赶紧带走!”
转眼间,殿内只余她们主仆二人,顿时清净了不少,清涟给姚岁嵘系上外袍:“下棋伤神,娘娘今个要早些歇息。”
身上涌来一阵后知后觉的乏累,姚岁嵘合上眼,揉了揉眉心。
崔仪昌果真是极其难对付。任她使性耍赖,乃至言语相激,他始终岿然不动,攻守进退应对如流,不见半分迟疑。若非他主动神游,她不可能侥幸赢下最后一局。
这样心如磐石、算无遗策之人。。。。。。姚岁嵘心中轻叹,只可惜终究藏不住他的破绽。
檐上传来几声鸦啼。
“清涟,该回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