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劳父亲忧心,女儿使命已达,先告退了。”
再不等他反应,唐挽珉拉着小冉夺门而出。
唐镇山整日劳心,眼下又积郁难平,乏力地跌坐在拜垫之上。此刻他才察觉到,室内还跪伏着一位女子。
他恹恹道:“你是何人?”
“民女沈娘,单名一个韵字,乃沈出溪之女,在此拜见伯父。”
沈出溪……沈出溪……他眼皮一颤,在心底念叨了两遍,慢慢坐了起来。
他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飘飘而出溪风骨,濯濯而清月水纹,是那年的进士沈出溪?”
“正是。”
那他确实担得起这句“伯父”。
先帝初登大宝,可谓世家辉煌之巅,朝堂之上,群臣济济,多为世家之后,凭借祖荫而居高位,一时之间,甚至出现一职双人的奇观。科举之制,由此由四年一考,改为六年一考,竞争愈发激烈。寒门若不攀附世家,几无出头之机。
沈出溪便是那时拜入唐家门下。
彼时唐镇山风华正茂,方入仕途,其父唐开峨以清廉公正著称,受众多寒门子弟敬重追捧。唐开峨也不拘一格,广纳寒门才俊,供应饮食起居,助其科举之路。
唐家虽有心,然而科举之路历来为世家把持,暗中操控,唐府一贯不与世家之流交善,许多举子饮恨落榜。偏偏在那年的开春,沈出溪凭他一身傲世才学崭露头角,成那万中无一、甲等提名的寒门之子。
只可惜,经此一遭,他已看淡功名,不愿与贪腐之徒同流合污,于是毅然自请回到故里,甘做一县之令,守一方安宁。
唐镇山当年一心扑在公务上,对家中的门徒知之甚少,只对出溪之名留意三分。本以为科举之后便会就此别过,再无交集,没想到时隔多年,他收到了一封简短书信。
信中写道,其女走失,在本地多方寻觅始终未见踪影,望唐镇山念在昔日曾为唐府门下之谊,助他向吏部陈情,允他调往邻近之县续寻爱女。
此函,落款正是松县县令沈出溪。
于大理寺卿而言,此事不过举手之劳,唐镇山很快寻访吏部旧识,自此,沈出溪的每次自请调动均能迅速得批。
自那时起,他再未收到任何音讯,没想到还会在多年后,还能见到故人之女。
唐镇山目光凝重地望着眼前衣衫破烂、瘦骨未歇的女子,算来应当比挽珉年长几岁,却瞧着不及挽珉一半丰腴,他心中顿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问道:“你这是……可有见过你父亲?”
沈韵郑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嗓音沙哑中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自幼听父亲诉说唐府的深厚恩情,没想到今日能蒙唐家娘子搭救。沈韵此番前来,只求一个公道!”
当年,正值她十五岁生辰,松县百姓感念县主的仁德,又是亲眼看着她长大,自发筹办了一场流水宴,一来庆她及笄,二来庆这个丰收年。可惜,那一日,终究未等到她出现。
待沈韵醒来,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上只剩了轻飘飘的一方红盖头。
后面的发生的事昭然若揭,她无需赘述,更是难以启齿。她曾试图逃跑,试图以死相抗,但无论如何都未能跨出那块四四方方的围墙。但她渐渐发现了其中蹊跷。
“经我观察,往来之宾客皆衣饰讲究,随身佩戴的亦是精品,绝非一般百姓所能比拟。后来方才明白,这些人均为家室不凡的士族,而引荐他们至此的,正是田氏次子田益元。”
听到此处,唐镇山的神色已是一片铁青。
大秦之都,世家皆崇尚儒家学说,恪守官场清廉,不近女色,素以府院清寂为荣,以夫妻和睦为本,若人后宅不宁,甚至有被劾责之虞。此地就是为士族提供一个庇护所。
“我与掌事关系尚可,她见我会识字算术,将我引荐去了账房做活。往来的贵宾们各有偏好,玩弄致死戕害人命的更不在少数,前日还一同吃饭的人,可能在天亮之时就会被蒙着白布抬出去。”
“一年前,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突然出现了一群来历不明的人暗中查探那个地方,掌事谨慎,烧了所有东西,带着我们迁移别处,但事发突然,她受制于人,也不敢太过张扬,因此就没安排太多守卫,我们那一车五个姑娘趁夜勒死了护卫,趁机逃了出来。”
“其他人呢?”
“都被抓回去打死了。整个通州皆为田氏走狗,我几乎无路可逃,只得反方向折返,躲回旧地,在漆黑的楼中独自匿迹数月,直至风波平息才敢露面。更不敢归家,父亲的官职庇护不了我,反而会引火烧身,给沈家招致灭顶之灾,所以干脆在当地谋了份工,想着攒些钱,好来京都报官。”
“这一路翻山越岭,不敢上官道,终于望见长安的城头,却遇贼人劫财,流落山头。紧接着,便遇到了唐娘子。”
她低垂着头,双肩随着啜泣微微颤动,泪眼模糊了唐镇山的神色,心下更加难以揣测他相信了几分。
前段所言句句属实,后续却半真半假。她在潜回旧地,匿身于空寂院落之际,突然被一伙人擒获。这些人自称是来助她脱险,令她听命。
起初她还半信半疑,抵不过内心仍抱有一丝希冀,于是,她依照他们的安排,在周围寻了一份差事,隐忍了下来。数月过后,她终于收到了来信,信上讲述了一个她想都不敢想的法子,若是事成,便能助她大仇得报。正因此,她一路走到了今日。
唐镇山喟然长叹,即刻提笔,“大理寺容不下此等恶人,自即日起,你便安心住在府上。”
她又重重叩了一个头,“多谢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