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的夜色总带著几分诡异的紫。
垂拱三年的暮春,天津桥畔的垂柳刚抽出新绿,却被洛水南岸的火光映得泛著青黑。那火光来自定鼎门內的通利坊,曾经是天下第一帮“浩然帮”的总坛所在,此刻却只剩断壁残垣在晚风里呜咽。
华黔云伏在通济坊的飞檐上,指尖捻著一片尚未焐热的瓦当。瓦片边缘还留著昨夜兵戈相击的豁口,月光顺著豁口渗进来,在他瞳孔里碎成点点寒星。
“咚——”
定鼎门的更鼓声刚过三更,神都的坊门早已闭锁,唯有巡夜金吾卫的马蹄声在长街上拖沓地响。但华黔云知道,真正的猎手从不在明处。他能听见三百步外那队金吾卫甲叶摩擦的声响里,混进了十二道截然不同的呼吸——绵密如蚕丝,却带著淬过毒的锋芒。
秘云十二卫。
这个名字在武周的暗夜里比鬼火更令人胆寒。他们不是金吾卫那样的朝廷仪仗,也非来俊臣的酷吏爪牙,而是武则天亲掌的利刃,专司缉捕江湖草莽。三个月前浩然帮被冠以“谋逆”罪名,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帮主燕离石销声匿跡,正是拜这十二卫所赐。
而现在,这柄利刃正悬在副帮主柳云的颈侧。
华黔云的目光越过三重坊墙,落在东北角那座被梧桐浓荫遮蔽的院落。那里原是前朝鸿臚寺卿的府邸,如今掛著“秘云卫所”的黑底金字牌匾,牌匾角落缠绕的银丝紫藤,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那是秘云十二卫的徽记,更是紫藤银戒的图腾。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青布囊,囊袋里的硬物稜角分明,隔著三层锦缎都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寒气。
半个时辰前,这辆由六匹河西骏马拉乘的鎏金车厢,正沿著天街向东南而行。车厢四角悬著的宫灯映出“华”“萧”二字的烫金纹样,那是洛阳望族华家与萧家联姻的聘礼仪仗。而藏在八十抬聘礼最深处的,便是这枚能调动十二卫的紫藤银戒。
华家世代掌管三卫符令,与执掌羽林卫的萧家联姻,本是天后默许的权力制衡。可谁也没料到,护送戒指的队伍里,会藏著一个华家人——更没人料到,这个年仅十九的华家三公子,敢在三百甲士护送下,徒手夺走家族的命脉。
“嗤——”
檐角的铁马突然发出一声轻响,华黔云瞬间缩身躲进鴟吻背后。三道黑影如蝙蝠般掠过对面的屋脊,腰间悬著的弯刀在月光下划出弧光,刀鞘上赫然是萧家的苍鹰徽记。
萧家的人来得比预想中快。
他屏住呼吸,听著那三人的脚步声在瓦面上渐行渐远。掌心的冷汗已经浸湿了青布囊,囊中的银戒仿佛有了生命,正隨著他的心跳微微震颤。
这枚戒指比他想像中更沉。戒面是鏤空的紫藤缠枝纹,瓣边缘镶嵌著细如髮丝的银丝,转动戒面时,心会弹出一根半寸长的银针——那是秘云十二卫统领的信物,也是能打开卫所天牢最后一道铁门的钥匙。
三天前,他在祖父的书房外,偷听到了那场改变一切的对话。
“柳云招供了?”是父亲华承毅的声音,带著惯有的冷硬。
“还没有。”祖父华鹤年的声音苍老却威严,“但十二卫的『锁魂钉已经备好了,天亮前必须拿到戒指,让他们动手。”
“可……那毕竟是柳云。”父亲的声音罕见地犹豫,“当年若不是他……”
“住口!”祖父的拐杖重重砸在青砖上,“华家能有今日,靠的不是江湖义气!天后要浩然帮覆灭,我们便只能让它覆灭!”
华黔云当时攥碎了窗台上的青瓷笔洗。他想起七岁那年被山匪掳走,是路过的柳云单枪匹马杀上山寨,背著浑身是伤的他走了整整一夜。那时候的柳云还不是什么副帮主,只是个背著剑匣走江湖的侠客,笑起来眼角会有两道温和的纹路。
而现在,这个曾护他周全的人,就要被自己家族交出的钥匙,钉上锁魂钉。
“咕咕——”
夜梟的啼声从卫所方向传来,华黔云猛地抬头。卫所上空的梧桐叶突然簌簌作响,数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涌入那座院落,刀光剑影瞬间撕裂了夜的寂静。
是浩然帮的残余势力!他们终究还是来了。
华黔云握紧青布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犹豫,柳云撑不了多久,而萧家的追兵很快就会发现戒指失窃的真相。
他深吸一口气,如狸猫般跃下飞檐,足尖点过积水的石板路,激起一圈圈涟漪。袖中的软剑“绕指柔”隨著动作轻颤,剑穗上繫著的半片玉佩,是当年柳云送他的生辰礼。
穿过两道窄巷,秘云卫所的高墙已在眼前。墙头上巡逻的卫卒手持长戟,戟尖的寒芒在宫灯下明明灭灭。华黔云贴著墙根滑行,在第三队卫卒转身的剎那,如壁虎般攀上砖缝,指尖扣住墙檐的瞬间,他听见了院內传来的惨叫。
是柳云的声音。
那声音嘶哑破碎,却带著不屈的锐气,像极了当年在山寨里,他被山匪用刀抵住咽喉时,柳云怒吼著挥剑的模样。
华黔云的心猛地一揪,翻身落在院內的阴影里。这座卫所比他预想中更像一座囚笼,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刻著九宫八卦阵,阵眼处埋设的铜铃稍有异动便会发出锐响。
但他毕竟是华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