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香烛燃得正旺,檀香里混著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华鹤年跪在金砖上,头顶的紫金冠隨著身体的颤抖微微晃动。来俊臣入狱的消息像道惊雷,劈开了他苦心经营的棋局,此刻手里的“华家效忠书”突然变得滚烫,烫得他指节发白。
“陛下,来俊臣构陷忠良,请陛下明察!”他的声音带著刻意的苍老,眼角的皱纹里藏著与年龄不符的锐利,“秘库的密信根本是偽造的,是临淄王与绿林营勾结,想藉机剷除老臣!”
武后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卷宗上,那里摊著从瑶光殿搜出的“华鹤年手跡”,虽然被证实有偽造的痕跡,但其中提到的“秘云卫粮道在黄河渡口”,却与昨日相王奏报的“截获秘云卫粮草”完全吻合。
“华爱卿。”老妇人的声音像冬日的冰面,看似平静却藏著裂痕,“你说密信是偽造的,那为何粮道会被截获?”
华鹤年的心臟猛地一缩。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飞鸽传书,说“影”字营的粮队在黄河渡口遇袭,带队的正是燕离石——这绝不可能,粮道的消息只有他和来俊臣知道!
“是……是內鬼!”他的铁尺在袖中轻颤,那是当年武后赐的“镇邪尺”,据说能辨忠奸,此刻却像条毒蛇在啃噬他的手腕,“定是绿林营的奸细混进了秘云卫!”
殿外突然传来太监的唱喏:“临淄王李隆基、华黔云求见——”
华鹤年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见殿门被推开,孙子华黔云穿著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短打,左肩的伤疤透过衣料隱隱可见,左耳后的硃砂痣在晨光里泛著红,像颗钉在皮肉上的血珠。
“孙儿参见陛下。”华黔云没有看他,只是將怀里的锦盒高举过头顶,“臣带来秘库的真密信,足以证明祖父通敌叛国。”
锦盒打开的瞬间,殿內的烛火突然摇曳。里面的《兰亭序》摹本上,盖著太宗皇帝的“贞观御笔”印,夹层里的密信字跡苍劲,正是华鹤年写给武后的,上面详细记载了“如何借绿林营之手剷除废太子余党”“如何用山东二十四州的赋税贿赂朝臣”。
“不可能!”华鹤年突然扑向锦盒,铁尺带著风声砸向华黔云的手腕,“这是偽造的!是你这逆子偽造的!”
李隆基的匕首突然横在两人之间,刀光挡住了铁尺的攻势:“华老帮主何必动怒?”他的酒葫芦往金砖上一磕,酒液溅在密信上,晕开的墨跡里露出极小的“鹤”字——是华鹤年的私印,藏在笔画的夹缝里,“陛下请看,这私印总做不了假吧?”
武后的目光落在密信的私印上,突然发出声极轻的嗤笑。她想起二十年前,华鹤年跪在感业寺外,说“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时,也是用这枚私印盖的效忠书。
“华爱卿还有何话可说?”
华鹤年的铁尺“噹啷”掉在地上。他望著那枚私印,突然想起当年刻这枚印时,华黔云的父亲还在襁褓里,他抱著婴儿说“要让华家世代荣耀”,如今却成了笑话。
“是你……是你毁了华家!”他突然冲向华黔云,指甲深深掐进孙子的胳膊,“我辛辛苦苦为华家铺路,你却帮著外人来害我!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华黔云的绕指柔在袖中出鞘,却没有刺向祖父,只是用剑脊轻轻推开他:“祖父可知,你铺的路,是用多少人的命铺成的?”他的目光扫过殿外的广场,那里站著燕离石、苏綰、温小七……所有被华家迫害过的人,“柳云、萧彻、李贤……他们的命,你还得起吗?”
华鹤年的身体晃了晃,突然瘫倒在地。他看见苏綰怀里抱著的紫藤玉佩,那是他当年送给妻子的定情物,后来传给了华黔云的母亲,此刻却成了指控他的证物之一。
“拿下。”武后的声音终於有了波澜,却不是愤怒,是种尘埃落定的疲惫,“查抄华府,秘云卫暂由相王接管。”
金吾卫的刀光映著华鹤年白的头髮。他被拖出紫宸殿时,突然回头望著华黔云,嘴唇翕动著,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但华黔云看懂了,祖父在说“对不起”——这三个字,他等了太久,久到柳云、萧彻他们都没能听见。
殿外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华黔云望著满地的卷宗,其中份“秘云卫屠杀绿林营名册”上,用硃砂圈著的名字密密麻麻,像片永不凋零的血。
“结束了。”李隆基的酒葫芦碰了碰他的剑鞘,“山东的绿林营已经归顺朝廷,武后答应不再追究他们的过往。”
华黔云没有回答。他想起苏慕遮在邙山说的话,“活著才有希望”,此刻才明白这希望的重量——那是无数人用生命铺就的路,是柳云的温和,萧彻的倔强,李贤的悲悯,还有祖父最后那个无声的道歉。
苏綰的软鞭突然缠上他的手腕,將他从沉思中拽回现实:“燕帮主在天津桥等你,说要把兵符还给你。”她的指尖划过他左肩的伤疤,动作轻柔得像抚摸易碎的瓷器,“温小七也在,他姐姐温澜依从丽景门出来了,说要谢你。”
华黔云跟著她走出紫宸殿时,洛阳城的钟声正好敲响。定鼎门的方向飘来阵阵紫藤香,那是苏綰让人种的,如今已经爬满了城墙,像条紫色的瀑布,流淌在刚甦醒的洛阳城。
天津桥上,燕离石將兵符放在华黔云面前的石桌上。阳光透过兵符的鏤空处,在金砖上拼出“山东”二字的影子,像幅流动的画。
“这东西该物归原主了。”燕离石的弯刀在腰间轻晃,“绿林营的弟兄们说,以后听你的號令。”
华黔云却將兵符推回去:“它不属於任何人。”他望著远处的邙山,那里的孤坟在阳光下泛著光,“该属於那些为它牺牲的人。”
温小七抱著那半块紫藤玉佩跑过来,身后跟著温澜依。女子的脸上还有丽景门留下的疤痕,却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华公子,我弟弟说,以后想跟你学剑。”
华黔云的绕指柔在掌心转了个圈,剑穗上的红绳与苏綰的鞭梢缠在一起,打成个漂亮的结。他想起七岁那年,柳云背著他走过黑松林时说的话,“江湖路远,总得有几个能託付后背的朋友”。
而现在,这些朋友就在身边。
当暮色降临洛阳城时,华黔云与苏綰並肩站在天津桥上,望著满城的紫藤。华鹤年被关进丽景门大牢的消息已经传开,百姓们在街头巷尾放著鞭炮,像在庆祝一个新的开始。
“去哪里?”苏綰的软鞭在手里转了个圈,鞭梢的倒刺勾住片紫藤瓣。
华黔云望著远处的太行山,那里的云海在暮色里泛著金红,像极了柳云留在记忆里的那道温和的眼角纹:“去看看那些牺牲的人。”他的绕指柔指向云门山的方向,“然后,种更多的紫藤。”
绕指柔的剑穗在风中轻轻晃动,紫藤玉佩与苏綰的鞭梢相撞,发出清越的响,像在为这段结束的旅程,奏响温柔的余韵。而洛阳城的紫藤,正开得如火如荼,像无数个未说出口的希望,绽放在每个等待黎明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