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紫藤在清明时节开得泼天富贵。秘云卫署衙的旧址上,新栽的藤萝爬满了断壁,紫垂落如瀑布,风过时簌簌作响,像无数细碎的铃鐺在唱。
华黔云站在廊下,看著苏綰將最后一抔土培在根旁。她的软鞭隨意搭在石桌上,鞭梢缠著朵刚摘的紫藤,那是从通利坊废墟移来的老藤发的新芽,去年此时,温小七还在这儿埋下过种。
“李隆基派人送了新的籽来。”苏綰的指尖划过瓣上的露珠,“说是从山南道寻来的重瓣品种,比云门山的更艷。”
华黔云的绕指柔斜倚在柱上,剑穗的红绳缠著半块玉佩——是温小七那半,去年从襄州竹林取回后,他请玉匠將两块碎玉嵌在一起,裂痕处用金箔包镶,像道永不癒合的伤疤。
“太子监国的詔书写得恳切。”他从怀里掏出李隆基的信,纸页上的墨跡还带著香,“说要为所有被二张迫害的人平反,秘云卫的旧部都能回来復职。”
苏綰的软鞭突然勾住他的手腕,倒刺轻轻蹭过他的脉门:“你想回去?”
华黔云望著墙外的洛阳城。朱雀大街上的行人往来如梭,孩子们举著风车跑过,笑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去年此时,这里还充斥著血影卫的铁蹄声,如今终於有了人间烟火气。
“不了。”他將玉佩塞进她掌心,“苏师父临终前说,江湖路远,总得有人守著道义。”
墙角传来斧头劈柴的声响,是绿林营的少年们在打理圃。那个叫小石头的孩子总爱穿著温小七的旧衣,斧法学得有模有样,只是劈柴时总爱对著藤萝说话,仿佛少年从未离开。
“老营主的儿子来信了。”苏綰展开信纸,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说山南道的浩然帮总舵已经重建,萧帮主的余党都清乾净了,问我们何时过去看看。”
华黔云想起去年洛水畔的廝杀,老营主倒在泥里时,断袖还攥著朴刀,像株不肯弯折的老藤。如今他的儿子在山南道开了家药铺,专收孤儿,柜檯上总摆著盆紫藤,说是父亲託梦让种的。
暮春的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打在紫藤上,溅起细碎的紫雾。华黔云拽著苏綰躲进廊下,看雨水顺著瓦当匯成细流,在青石板上衝出蜿蜒的痕,像极了云门山的溪流。
“去云门山吧。”苏綰的软鞭卷过飘落的枝,“把剩下的种子都种下,也算圆了小七的愿。”
他们离开洛阳的那天,李隆基带著羽林卫在城外相送。临淄王的锦袍换了素色,腰间的横刀掛著枚紫藤形的玉佩,是他亲手雕的,说“见玉如见人”。
“宫里的紫藤也开了。”李隆基递给华黔云个锦囊,里面是武后亲手摘的籽,“陛下如今常坐在藤架下晒太阳,说这像极了年轻时看的模样。”
华黔云想起那个在祭台上眼神清明的老妇人,终究没说什么。有些恩怨隨著洛水的波涛远去,有些记忆却像紫藤的根,深深扎在土里,在某个雨夜悄悄发芽。
云门山的道观修好了,青瓦粉墙映著满山紫藤,像幅流动的画。华黔云將温小七的种撒在观前的空地上,苏綰的软鞭牵著水瓢,细细浇过每一寸土。山风掠过竹海,带来远处村落的鸡鸣,是久违的安寧。
秋分时,小石头带著封信上山。信是洛阳来的,李隆基说太子已正式登基,追封温小七为“忠勇郎”,陈玄礼为“护军尉”,牌位都入了忠烈祠,供百姓四时祭拜。
“萧帮主的坟被平了。”小石头啃著野果,含糊不清地说,“山南道的百姓把他的骨头挖出来,餵了野狗,说这种叛徒不配葬在土里。”
苏綰的软鞭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小孩子家,別学这些狠话。”话虽如此,嘴角却扬起抹释然的笑。
第一场雪落时,观前的紫藤抽出新芽。华黔云坐在廊下,看苏綰教小石头练剑,少年的招式还生涩,却学得认真,绕指柔的青弧在雪光里跳动,像极了当年的柳云。
“明年开,该请洛阳的朋友来看看了。”苏綰拂去他肩头的雪,“让他们瞧瞧,小七的愿望实现了。”
华黔云望著满山的紫藤,枝干在雪中倔强地伸展,像无数双向上托举的手。他知道,有些牺牲从未被遗忘,有些精神如同这藤萝,哪怕经歷烈火与严寒,总能在春天抽出新芽,爬满断壁残垣,开出最艷的。
雪光里,仿佛看见温小七举著斧头跑来,身后跟著陈玄礼的身影,老营主的断袖在风里飘动,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弟兄们,都站在紫藤下,朝著他们笑得明亮。
而绕指柔的剑穗在风中轻摆,红绳缠著软鞭的倒刺,像个永恆的约定——守著这片山,守著这些,守著用鲜血换来的安寧,直到岁月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