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的洛水被晨雾揉碎了,两岸新抽的柳丝垂在水面,將绿絛浸得发沉。华黔云伏在右岸的芦苇丛里,绕指柔的剑穗缠在腕间,红绳被露水浸得透亮,像繫著一串凝在草叶上的星子。他数著对岸祭坛下的血影卫——三百六十五人,铁甲反射的寒光在雾中跳动,像撒了一河的碎冰,每一片都淬著杀气。
“张昌宗的亲卫都佩著透骨钉。”苏綰的软鞭卷著片刚抽芽的柳叶,倒刺轻轻勾住芦苇秆,“看见那面紫旗了吗?旗下穿黑甲的是死士营,张易之的心腹,据说刀枪不入。”她的指尖划过腰间的锦囊,里面装著温小七留下的紫藤种子,昨夜翻山时被体温焐得发胀,仿佛隨时会裂开。
华黔云的目光掠过洛水中央的画舫。舫上的丝竹声透过雾靄飘来,咿咿呀呀的唱词里裹著哭腔,隱约能看见窗纸上晃动的人影——暗卫前天夜里摸进舫底,说二张从民间抢了二十名少女,养在舫上当作“祓禊祭品”,此刻正用锁链拴在舱底。
芦苇丛后传来窸窣声,老营主带著绿林营的弟兄们伏低身子,朴刀的木柄在泥里攥出深痕。独臂的老营主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断袖下的伤疤在晨光里泛著粉红,那是去年被萧帮主砍伤的旧伤:“华统领放心,萧叛徒带著五十人在下游接应,实则是想等我们两败俱伤,他好摘现成的果子。老子早让弟兄们在那片滩涂埋了炸药。”
卯时的钟声响彻河岸。武后的鸞驾从迷雾中驶出,明黄的伞盖被风掀得猎猎作响,露出下面老妇人的龙袍——本该绣著十二章纹的锦缎沾著泥点,显然是被强行架来的。张易之扶著鸞驾的扶手,紫袍前襟绣著的金线牡丹被雨水洇得发暗,他的声音比鶯啼还柔:“陛下慢些走,今日风大,仔细脚下湿滑。”
张昌宗捧著祭器跟在侧后,铁尺在祭盘上划出轻响。他的目光扫过两岸的芦苇,突然停在华黔云藏身的方向,嘴角勾起抹冷笑——昨夜萧帮主密报,绿林营要在今日动手,此刻他正让血影卫悄悄合围,等著瓮中捉鱉。
“吉时到!”礼官的唱喏声刺破雾靄。武后被两名宫女架著走上祭坛,玉如意在祭案上磕出轻响,却发不出完整的祝词,嘴唇哆嗦著像被冻僵的蝴蝶。张易之接过礼官递来的酒爵,代武后洒向洛水:“祓除不祥,国泰民安——”
话音未落,华黔云的绕指柔突然从芦苇丛中窜出,青弧劈开雨幕,剑穗缠上最近那名血影卫的咽喉。绿林营的弟兄们同时暴起,朴刀的寒光在雾中织成网,老营主的断臂撞开盾牌,將朴刀送进对方心口,断袖上的血珠滴在祭坛的白玉阶上,像绽开的红梅。
“有刺客!”张昌宗的铁尺砸向祭台铜钟,钟声在雾中炸开,“围起来!一个都別放跑!”
血影卫的盾牌阵瞬间合拢,长戟的倒刺在雾中织成密网。华黔云的绕指柔旋出圆轮,剑穗缠住长戟的木柄,借力將三名血影卫拽进洛水,同时剑刃横扫,劈开迎面而来的透骨钉——那是他教给秘云卫的“缠蛇式”,专破重甲防御。
苏綰的软鞭突然飞向洛水中央的画舫,倒刺勾住船舷的铁环。她借著拉力盪向舫顶,软鞭捲住桅杆上的灯笼,引燃了隨身携带的火油囊。“轰”的一声,火光在雾中炸开,舱里传来少女们的尖叫,混著死士的怒吼,像一锅沸腾的水。
“废物!”张易之的摺扇指向画舫,“连艘船都守不住!”他转身想躲进武后的鸞驾,却被老妇人的玉如意抵住胸口——武后的眼睛突然亮了,浑浊的瞳孔里燃起一点星火,那是被软禁三个月来,第一次有了清明的光。
左岸突然响起羽林卫的號角。李隆基的“李”字大旗在雾中升起,长戟的阵列如潮水般涌来,將忠於二张的卫兵截成两段。陈玄礼的旧部举著秘云卫的令牌,在乱军中大喊:“奉太子令,诛杀叛党!”
张昌宗的铁尺砸中老营主的后背,独臂老人踉蹌著转身,朴刀豁开对方的护心镜,血喷涌而出时,他的断袖缠上张昌宗的脖颈,两人抱著滚下祭台,在泥水里扭打。张昌宗的透骨钉刺进老营主的小腹,却被对方死死咬住咽喉,直到双双没了声息,朴刀还嵌在张昌宗的心口,像朵怒放的血。
华黔云的绕指柔劈开最后一道盾墙,剑穗缠上张易之的摺扇。对方的指节突然弹出毒针,却被他用剑鞘挡开,剑刃顺势前送,在张易之咽喉划开细痕:“还记得云门山的秘库吗?武承嗣的尸骨还在等著你来作伴。”
张易之的笑容僵在脸上,摺扇“啪”地掉在祭台。他望著武后突然清明的眼睛,突然悽厉地笑起来:“你以为杀了我就完了?武家的势力盘根错节,你们姓李的……”
绕指柔的剑穗突然收紧,切断了他的话。华黔云抽出剑刃时,血溅在武后胸前的龙袍上,老妇人没有躲,只是缓缓抬起玉如意,指向洛水对岸的东宫方向,声音沙哑如破锣:“传……传位……给太子……”
雨不知何时停了。李隆基踏著血水走上祭台,横刀上的血珠滴在祭案上,与酒液混在一起。他望著华黔云手腕上的剑穗,那里还沾著张易之的血,突然想起温小七总说“统领的剑穗最灵,能斩妖除魔”,此刻那红绳在风中飘动,像在为少年完成未竟的心愿。
“清点人数。”李隆基的横刀指向画舫,“救下舱里的女子,找医官给她们看伤,再派人送她们回家。”他的目光落在武后身上,老妇人已经闭上眼,玉如意掉在祭台,发出清脆的响声,“派东宫的人送陛下回宫,好生照料,不许任何人惊扰。”
华黔云站在祭台上,望著洛水两岸的狼藉。绿林营的弟兄们正在掩埋尸体,老营主的朴刀被插在洛水边,刀鞘上繫著的红绸在风里飘动。苏綰的软鞭缠上他的手腕,两人的影子在晨光里交叠,像缠绕的藤蔓。
“结束了?”她的指尖划过他耳后的硃砂痣,那里沾著点血,像颗凝固的泪。
华黔云捡起地上的玉如意,递给李隆基:“只是开始。”他望著洛阳城的方向,宫闕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著金光,“太子监国要清除余党,整顿吏治,还有很多事要做。”
李隆基握紧玉如意,指腹摩挲著上面的裂痕——那是武后昨夜挣扎时磕出的新痕。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温小七的紫藤种子,边角被血水浸得发脆:“等安顿好洛阳,我跟你们去云门山。把这些种子种下,也算……圆了他的心愿。”
洛水的雾渐渐散去,露出清澈的河床。华黔云的绕指柔在阳光下闪著光,剑穗的红绳缠著苏綰的软鞭,像一个解不开的结。他看见绿林营的少年们正在打捞画舫残骸,有个穿粗布衫的小姑娘抱著块木板,怀里揣著朵刚摘的桃,那是她藏在袖中,准备献给救命恩人的谢礼。
“萧帮主那边有动静了。”苏綰的软鞭指向下游,那里升起股浓烟,是老营主说的炸药被引爆了,“看来他的美梦做不成了。”
华黔云望著那股浓烟,想起暗卫说的——萧帮主为了向二张表忠心,亲手吊死了自己的亲弟弟,只因弟弟不肯参与叛变。此刻那片滩涂下的尸骨,终究是为他的贪婪买了单。
宫城方向传来钟声,是太子李显监国的钟声,洪亮、沉稳,像在宣告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华黔云看见羽林卫正在拆除城墙上悬掛的人头,绿林营的弟兄们举著朴刀,护送倖存的少女们往洛阳城走,有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回头望了眼画舫的方向,眼里没有恐惧,只有释然。
“该走了。”苏綰的软鞭轻轻抽了抽他的手背,“去看看那些需要救治的人。”
华黔云最后看了眼祭台上的血跡,那里正在被雨水冲刷,渐渐淡成浅红。他知道,这些血不会白流——温小七的,陈玄礼的,老营主的,还有无数不知名的弟兄们的,终將浇灌出一个清明的天下。
当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洛水尽头的柳林里时,有颗紫藤种子从苏綰的锦囊里掉出来,落在刚翻过的泥土里。春风拂过,带著洛水的潮气,那粒种子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像在积蓄力量,等待著破土而出的那一天。而洛阳城的宫闕之上,新升起的日头正將金光洒满朱墙,为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镀上一层温暖的希望。